第3章 拜访

张兆清冻得病了。

他本来无事,回客栈换了衣裳,喝了热水,连药都不用吃。

谁想那夜月色极好,他偏偏又年纪轻,学了几分文人痴气,半夜里爬起来,举杯邀月,乘兴吟诗,到了白日里,便脊背发冷,头脑发热,烧得昏昏沉沉。

待仆从请了郎中来时,张兆清已经只能睁着眼晕晕乎乎地看人,口中几乎不得言语,郎中开了药给他灌下,却半点起色都无。

于是拜访未婚妻家的行程便耽搁了。

他在客栈躺了四五日,病势一日比一日沉重,竟烧得清晨醒来时,牙齿间鲜血直流,口里铁锈味弥漫。

张兆清便支撑起身子,命仆从晕开笔墨,给家人写书信。

仆从哭泣道:“您怎么能写下这等绝笔呢?奴婢们该如何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试图在遗书上给这些下人说些好话,却被仆从拖住了手臂:“您也该再治一治啊。”

主仆相对而视,半晌无言。

那郎中是此地最富盛名的郎中。

他开的药,对他却毫无效用。

张兆清拿不住笔,软了下来,许久,才合着眼轻声道:“我还有东西没写呢。”

他定下了父亲好友的女儿。

而他病重将死。

他应当写一封自嫁书给她,依照本朝规矩,没有得到自嫁书的女子,死了未婚夫婿后,是要守上一年才能重新议亲的。

亲事也往往一落千丈。

他与她素昧平生,唯一的联系便是一纸婚约,如此,怎能耽搁了陌生之人呢。

张兆清睡了一个下午,又睡了一个晚上。高烧不退造成的出血越发严重,从唇边冒了出来。

仆从侍奉他漱口,他便趁着力气回来了写,将遗书补全,又另写了一封自嫁书,还没来得及安排人去送,门外已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有人道:“张公子在吗?”

仆从见张兆清点头,便高声回应道:“在。”

“小人主家唐氏旁支,特为老爷送上拜帖,谢张公子几日前的相救之恩。”

仆从开了门,收下那人拜帖。

张兆清想要去看,却又半是昏沉地睡下了。

·

唐宗宁来时,张兆清刚刚醒过来,头发蓬乱,见着他,神情还有些怔忪。

他挣扎着支起身子,从枕下取出自嫁书,拿在手中,唐宗宁却惊痛出声:

“前几日我几个淘气的女儿出门行船,谁知我那瑶文丫头落了水,家去后生了场病,我想着亲自来谢那位张公子,不料居然是你。想不到你也冻病了。”

张兆清张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倒有血丝从齿缝间渗出。他便笑了笑,又摇摇头,将自嫁书递了出去。

唐宗宁伸手接过,眼里也泛了泪。

“怎就到这般地步了?”

张兆清闭了闭眼,喘了一口气。

唐宗宁走上前,抚了抚他的额头,很烫手,便按着他肩膀,硬将他按躺在床上。

“自嫁书我便收下了,贤侄也莫要太悲凉。我家里尚养着几位杏林圣手,外人都不知的,今日便送来为贤侄诊病。”

·

杏林圣手果然是圣手。

张兆清的高烧,两日便退了。

十几日后,他身子已然康健,只是还吹不得风,唐宗宁派人驾马车将他接进府中,取出自嫁书还他。

张兆清没有接。

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唐宗宁收敛了笑容,回头道:“你这丫头,还不出来谢过你未婚夫婿!”

得了父亲首肯,一个桃红衣裙的女子低着头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两个人相互见了礼。

她今日仔细打扮过,比那天的狼狈模样好看了些。张兆清红着脸没敢多看她,忙忙地低下头去。

却听唐宗宁道:

“丫头,你真该庆幸,你爹我先下手为强,给你定下这样好的夫婿——天底下哪有多少记得给姑娘家写自嫁书的男子!”

唐瑶文蓦地抬了头。

“伯父!”

唐宗宁说:“贤侄,你既然好了,这东西便拿回去吧。”

他面上带着愧色。

张兆清依然没有接。

“伯父休要愧疚,晚辈那日便想说的,其实晚辈并非因入水得病,而是当晚贪看月色,饮酒吟诗,这才病了的。”

他垂下眼睛:

“此事叫晚辈忽然明白,人有旦夕祸福,这次侥幸能将自嫁书交给姑娘,若有下次呢?还请姑娘将它收好,待吉日后,再还与晚辈吧。”

屋中一时间静寂无声。

良久,唐宗宁才长长叹了口气:“把女儿给你后,我是再也不必忧心的了!”

唐瑶文大着胆子望向他。

那日她又冷又怕,没能仔细看救命恩人的面貌,如今恩人又加了一层未婚夫的身份,便令她惊喜万分了。

少年在和她的父亲说话。

他生得不出众,丢在人堆里寻不见,和她想象中的俊秀公子模样相去甚远,可眼睛清亮得很,又像一汪泉,闪烁着天上星辰。

她不觉又羞红了脸,轻轻咬住下唇。

有亲人在旁侧,未婚夫妻可以说话聊天。

待二人的话告一段落,唐瑶文细声细气地找了个话题,一紧张,这话题出口就变了个意思,又结结巴巴:“公,公,公子读过书没有?”

话一出口,便简直要无地自容了。

唐宗宁气得想抽她两下,可到底舍不得。

她这羞涩的模样,与那日短暂的相遇又有不同。

张兆清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本正经道:“上了十年学,刚刚中了进士。姑娘上了几年学?”

“也上了十年,只是没,没怎么学过科举要学的书。”唐瑶文连忙回答。

唐宗宁终于忍不住了,喝道:“你还想学男人要学的东西,考科举,真反了你了!”

这声呵斥雷声大雨点小,说到最后,他憋不住也笑了。

“贤侄莫怪,我这丫头没什么不好的心思。”

“晚辈晓得,”张兆清说,目光又转向唐瑶文,“时间还长着呢,慢慢学就是了。”

唐瑶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她问道:“公子爱写诗?”

“是。”

“我也喜欢,只是写得不好。”

“没事儿,我就是个附庸风雅的。”

这显然是句自贬。唐瑶文皱起鼻子,轻哼一声,向父亲行了个礼,转身跑回屏风后去了。

张兆清举目望去,心中微微生出些遗憾。

一颗头忽然从屏风后伸出来,再次朝他皱了皱鼻子,抿起唇角浅浅地笑,旋即缩回去,留下他也红了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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