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清回到县里。
父亲派兄长前来探望,兄弟二人相对垂泪。
张兆清说:“这件事可千万要瞒着母亲。”
“我省得。”
“父亲可还好?”他又问。
“提起你来便流泪,”兄长道,“你兄弟们都会劝解他的。”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终于叹了口气:“惹得老父亲终日伤心,是我不孝。”
兄长道:“父亲嘱咐你,断不能因此心生怨气,泄在县中百姓身上。”
“还请父亲和哥哥放心,”张兆清起身行礼,双目微垂,“我既领着知县一职,必当恪尽职守,不敢有分毫懈怠。”
兄长犹豫片刻,叹息道:“好弟弟,你越发懂事,我就越晓得你心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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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带着退婚文书走了没多久,唐宗宁竟带着幼女一起来了。
张兆清刚刚理完县中事,于寓所瞧见二人,顿时吃了一惊。
唐宗宁颤声道:“贤侄受苦了。”
他抿嘴笑了笑,想客套两句,可无论怎么听,说“不苦”都是假话,便只能默然无语。
唐宗宁拿出退婚文书,又道:“不知小女做错了什么,竟引得你写下这个东西给我?”
张兆清不敢看唐瑶文的泪眼。
他道:“晚辈受了腐刑,已非全人,不敢耽搁姑娘终身,非是姑娘做错了事情。”
唐宗宁扯过女儿。
“退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家丫头不愿意。既然她没有做错事情,妇德齐备,你们两个便自己去说。倘劝不动她,这文书我便烧了,权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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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瑶文拧着衣带抽泣。
张兆清唇角微颤,思索片刻,才道:
“姑娘,你听我说。你如今还年轻,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我不能害了你,教你日后后悔。”
“倘若我不会后悔呢?”
他循循善诱:“以后的事情,如今岂能说得准。好姑娘,你可千万要好好想想。”
“是啊,以后的事说不准,为何公子偏要猜我会后悔呢?”
“谁家的夫婿是刑余之人?饶是如此,尚有许多人后悔,更何况你我。我读圣人书,受圣人训,长到如今,岂能以私欲承应了姑娘。”
唐瑶文瞪起眼睛盯着他,心里着急,嘴里就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哑声道:“公子,你我就不能学习前贤,效仿太史公夫妻吗?”
这话其实出格。
因他二人并未婚配。
倘若被别人听到了,说不定一顶“放荡”的帽子,就扣到她头上了。
好在房中只有他们三人。
张兆清骇然望向她。
他下意识想说不愿,话到嘴边,却换了更柔和的语言:
“太史公说,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他轻声道:
“你既熟悉太史公之事,便也该读过他的字句。如今你我并未完婚,合该抽身而退。跟着我一起受辱,便是你心甘情愿,叫我又如何忍心?想一想便痛彻肝肠了。”
唐瑶文掩面痛哭起来。
她心中弥漫着浓重的恐慌,已明白自己说不过他,退婚一事板上钉钉。
然而她仍想最后挣扎一次,焦灼间,忽看到父亲手里,还攥着那纸文书,便跑上前,一把抢了过来,撕扯得粉碎。
张兆清愕然的神情,叫她心下微微定了。
“我缠着父亲,硬要前来探望公子,行事已违背闺训,全赖母亲和姐姐们遮掩,才不至于被人耻笑。如今我名声已失,又被公子百般拒绝,今后归家,如何有颜面存活于世,连累姐姐终身?”
唐瑶文说着,不由悲从中来,呜咽出声。
张兆清也落了泪。
“你不该来。”
事已至此,退婚一事便搁置了。
为了让女儿少因与刀锯之余有婚约,而受言语侮辱,唐宗宁很快便带着唐瑶文离开,打算尽快回家,想办法及时止损。
张兆清送他们到城外。
唐瑶文叮嘱道:“公子千万别忘了我。”
他说:“好。”
唐瑶文道:“公子莫要自辱。”
他说:“好。”
唐瑶文又问:“公子,县里百姓对你怎么样了?”
他想了想,回答:“还是老样子。百姓衣食无着,只管生活好坏,不会看上头的官是否受了宫刑。”
“公子你看,并非世上所有人都折辱于你,”唐瑶文轻声说,“我是其中一个,也不算特殊。”
张兆清鼻子一酸,应了声:“嗯。”
开路的仆从已经开始行进。
唐瑶文痴痴地望着他。
张兆清忍下翻涌而上的泪,半晌方道:“好姑娘,你……你也要记得我啊。”
她便展颜而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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