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我还是回剪刀巷住。”

“以后该怎么称呼姚大人呢？”张寒星说罢愣了一愣，好像她这个瘟神，连年纪这么大的老头子都要躲远。

“应该不行，皇帝既然想罚我，必然有暗探盯着这里，虽然我这府上不大，但您住西厢也安静，我不打扰你著书作画饮茶。剪刀巷虽然离国子监更近，但特殊情况，还请姚大人帮忙演完这阵子。”

姚昉沉息，他知道这张魔头其实也不是很难相与，她都舍得出去，自己一个半百老人又哪里吃得了亏。

“张大人叫我老姚就好。”

虽然张寒星也并未适应，但二人作为邻居相处，也未尝不可，“在外我也不想听到官人娘子的称呼，就叫我寒星吧。”

“好，你老家，在清州？”

张寒星微微点头。

“那也不过几百里，不是我越界...”姚昉莫名的紧张，“可皇帝赐婚这样的大事，你父母......”

张寒星写信给他们了，可天生势利的商贾父母嫌丢人，他们以为女儿在京城做和知州一样大的官，至少能嫁个侯爷呢。张寒星收到敷衍的回信反倒轻松，自从离乡她就没再回去过，她父母甚至说重男轻女都轻了，张寒星很难想象为什么父母能对孩子有那么大的恨意。当年稳婆说母亲这胎必是男孩，母亲花了爹好多钱吃补品，结果生育时难产一天一夜，稳婆说若是保小，母亲最好的情况也是终生不育，但他们坚持选择生。

是个女孩，所以张寒星一出生就遭到父亲恶毒的咒骂，说她夺了本应该是男孩的气运，说这个婴儿让他们一家都绝了后！

如野草般日渐长大的张寒星还得到过“家族之耻”“满腹心机”“家业断在自己手里”这样的赞誉，甚至连读书识字都被骂作“长大要去当女校书”。小时候还想反抗，越长大越只想逃离。其实她能读书也不是自己奋力争取，父母就同意的，而是女帝登基了，如同拨云见日，无数受压迫的女孩子终于等来了被尊重的机会。张寒星才好不容易进入免费的女子蒙学，从此疯狂沉迷于书籍带来的充盈，这是她唯一能离开这里的路。

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张寒星，要阅万卷，考女官，进京城，追随女帝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春夜的风还是有些冷，张寒星喜欢吹晚风，尤其是在监察院忙了一天后，独自回家的路上，有可能遇到同僚、混混、刺客，反正都大差不差是一类人，这样混着刺激的冷风，更让她沉醉又清醒。

“不过我一次次从同辈中争出来，也不是为了证明给爹娘看，不是为了证明我值得出生，值得被爱。”

其实老姚不太懂，他确实理解不了张寒星的处境，但这样的父母实在令人寒心。

张寒星不需要任何人懂，实际上，懂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比如公主，比如文英，比她的处境还惨呢。儿时的不幸，大概在张寒星的仕途上弥补回来了，比起老姚的坎坷，她其实很幸运了。姚昉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高朋满座，中年时却因举报上级贪污救灾粮而触及上层利益，二十年一路被贬，夜郎熬过，凉州也待过，但脊梁从未弯折，而今也不改其志。

张寒星查过老姚，不然她不会是今天的态度。她也早早就领悟出强者才能保护弱小的道理。但她从来都认为弱小不是原罪，弱者值得被聆听，被理解，被昭雪清白。

张寒星手上的案子，上级劝她不要查了，就直接封了听涛楼，让黎湉给御史一家认罪就结案。但张寒星绝不能结案，即使不抓捕黎湉，她也不能背上污名，在好不容易立足的京城狼狈离开。

起因在去年冬日，齐御史的独子齐鸣连日苦读，找了家新开不久的琴楼听听曲。自女帝登基后，全大梁的青楼女子全部归还身契，但若无父母接纳，只有才艺傍身者，可自租铺子自行经营。听涛楼就是几个孤苦的姑娘凑钱合力经营的正当琴楼，来这里放松的男女皆有，新帝即位后也未改这项旧例。

齐鸣被黎湉姑娘的琴艺深深折服，三天两头来听涛楼，也与黎姑娘日渐熟识，二人聊经史，谈书画，终日在府上被父母耳提面命的齐鸣，当她做人生知己。当黎湉得知齐公子还要准备春闱时，还劝他用功读书备考，不可在欢乐场中虚掷光阴。齐鸣虽不舍，却心花怒放，觉得黎湉真正为自己着想。黎湉还说等到公子高中，听涛楼自愿为他庆功，更是被齐鸣理解成了“黎湉暗示想嫁给他”。

在此之后，齐鸣确实更加用功，只在元夕那晚逃了长辈的酒局，来听涛楼找黎湉，不料被母亲察觉，齐夫人派去的人打听了来龙去脉，便认定黎姑娘存心勾引齐鸣，妄图攀附权贵。

处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琴师易如反掌，但距离春闱只有两月，齐夫人生怕对宝贝儿子的仕途有一点影响，于是假装泪花扑簌，找黎姑娘低三下四求她离开儿子，称儿子有婚约在身，自己会给黎姑娘一笔钱离开京城。

黎湉解释自己与齐公子的相处都只是对客人的正当交谈，绝无半点私情，更没有倚仗齐公子攀附权贵这样的想法。但齐夫人哪里听得进去，黎湉再委屈，齐夫人毕竟没有对自己有实质性的伤害。她和几个姐妹都是从小地方被卖到京城的，多年来很是不易，齐公子这等人家自己是惹不起的，不得不听从齐夫人安排，给齐鸣写了一封断交信，称自己即将嫁去登州，祝齐公子高中。

齐夫人踏实了，黎湉也答应在三日内离开。可齐鸣却疯了一般堵在听涛楼，非要黎湉给他说法，为什么玩弄自己感情，引来众多百姓看热闹。黎湉的姐妹冲下楼来，因被欺辱，所幸不管不顾说出了实情。称齐夫人刚来时气势汹汹，对她们颐指气使，还话里话外暗讽她们不干净，是黎湉坚持自己与齐鸣无半分感情，只不过笑脸迎客罢了。齐夫人见这招不管用，当即泪如雨下求黎湉离开京城，黎湉只能被逼着写下那封信。而齐夫人答应给的银两，一文钱都没见到，姐妹们还想找齐鸣讨个说法呢！

齐鸣听到原委，一会儿惊一会儿喜，母亲向来对他柔声细语，他还是不太相信母亲能痛骂黎湉。不过母亲向来什么都顺着他心意，他想要什么没有求不来的，也许是母亲误会了，不了解他和黎湉的情谊，那他再去向母亲求情便是了。

于是愈演愈烈，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齐御史散了朝都会被同僚调侃，回家就把闹腾的齐鸣关起来一天。听涛楼来的人越来越多，不过都不是听琴的，都是来看黎湉这个“狐狸精”到底是有多美，整个京城都想看。到这个地步，黎湉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只能在人头攒动中遮着面，流着泪，麻木地弹奏最热爱的琴。姐妹们也讨论过听涛楼还能再开吗，日日如此，谁能不崩溃呢？可真的要离开京城吗，她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齐鸣也折腾够了，开始绝食明志，称如果不答应他娶黎湉，他不仅终生不科考，从今日起水米不进。坚持到第三天时，齐御史忍不住了，答应儿子可以纳她当妾。但齐夫人心头却好像有一团火在烧，那是母亲的权威收到挑战的怒火。她始终坚信儿子被狐狸精蒙蔽，黎湉等于儿子前途被毁，等于齐家从此堕落。

她认为只有这一种方式能让儿子醒悟。

于是那日的听涛楼，齐夫人一言不发走到三楼，推开窗，招呼来往的人都来看。

“这个听涛楼，丝竹管弦夜夜笙歌！明着是琴师，是清客，暗里不一定做着什么勾当！把好好的爷们带坏，引得他们把家里的钱财全拿到这儿，是家人是抛掉了，功名也放弃了，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忽而转头恶狠狠瞪着几个姑娘，“你说你们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又突然抓住黎湉的衣领，“你答应我马上离开京城的！还说不想嫁入高门，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打我儿子的主意！”

黎湉的脖子被掐着，身体不住地摇晃，但齐夫人此刻如发疯一般，几个姑娘都去拉也拉不开她。

“我要让你做一辈子的噩梦！”齐夫人再转向街面，已经聚集了更多人，其中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齐夫人歇斯底里，“就不该归还青楼女子的身契！天生就是下贱坯！骨子里的狐媚劲儿洗不掉的！”

“你说什么！”黎湉沙哑大喊，满身愤怒向齐夫人跑去。

但齐夫人突然直直从三楼坠楼，一阵惊呼声中，一摊血迹，匆匆散去的人群，匆匆赶来的捕快......

黎湉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听不到声音。

案发后，黎湉和几个姐妹都被带去问话，苦主是御史家，所以提刑官的问话方式十分令人不适，似乎在逼问她们承认自己“狐狸精有筹谋的不择手段上位”故事。几人在大牢被关了一夜，第二天就被释放了，她们听狱卒说，只是想确认她们不是推齐夫人坠楼的凶手，已经有人替她们找到了证人。

黎湉等人知道回去的这一路一定会有人指手画脚，相约回到听涛楼再哭。却在听涛楼门前见到一位身着官服的姑娘，正指挥着人搬走证物。

“您是？他们在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