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懿巡察至宿方郡时，郡中事务不见有什么问题，倒是其下隶属的希华县乃全郡最低洼之处，每到雨季势必有内涝风险，李思懿决定去看看。宿方郡郡守随行。

路上大雨忽至，雨点敲打在马车上都是一片噼里啪啦的混乱之声。

郡守下了马车，正打算给丞相少史撑伞好一表自己的忠心时，却见李少史身旁那位季护卫已经替李少史打好了伞护她下车，肩头半丝雨点都未溅上。

李思懿刚到郡中时，郡守就发现这护卫细心，时时刻刻都注意着李思懿的情况，不待李思懿说就能知晓她想做什么。原先郡守以为是这位李少史因着身体虚弱不好伺候，对护卫的要求也高，但通过李思懿这几日的行事，他只觉得这位李少史在公事上的确认真细致，御下却宽仁随和，虽然身体略微有些虚弱，却并不因此就路都不能多行一步。

如此看来，只能是……都城旭京出来的护卫着实细心吧。

如今旭京那位新主姓季，这护卫也许就是新主派出的家臣来监视李思懿也说不定。郡守想到此处，赶忙闭紧嘴巴，暗暗提醒自己今后说什么话都要三思而后行。

不过进入希华县后，必要的介绍他却是要说的：“希华县早年一到雨季内涝不断，百姓多有损失，县令换了好几个，前年那场暴雨一连几日，雨势颇大，县令害怕县里出事牵连到自己，更是直接跑了……”

李思懿疑惑：“跑了？他就不怕被朝廷问责么？”

“那年……”郡守思索片刻，方道：“季氏的玄甲军一举收复了南方诸地，世人都在传本郡也会被纳入其麾下，县令想着若真是如此，届时情况混乱，多半追究不到他头上，是以……”

“后来呢？”

“哦，后来是县中一位打杂的妇人，名唤孙大娘，本来在县衙里负责炊事，知道县令跑了便挺身而出，带着众人及时疏散百姓修筑堤坝，避免了重大损失，百姓感念其恩，向下官推举其为希华县县令。”

“你答应了？”

“希华县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一个有担当的，若下官自己去察访，说不定都选不到这般合适的人选，是以下官便同意了百姓的请愿。”

“你对前任县令的想法也是一清二楚，看来那位县令也是回来受审了？”

“少史明鉴，前任县令的确在听闻希华县危机解除后又绕了回来，被县里的百姓们逮住骂他不作为，在路上简直半步都走不出去，幸好孙大娘及时出现，才救下了前任县令，前任县令也感念孙大娘的不计前嫌，留在县里做了个小官。”

李思懿不禁莞尔：“从一任县令变成小官，厨娘却成了顶头上司，他倒也接受？”

“接受，他说了，自己本事不足，本就该退位让贤。”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县邑门口，左右张望却见不到人，郡守抹了一把额头道：“下官已经提前将公文送到，想来是今日忽下暴雨，县里的官员又去忙着疏散百姓了。”

“这么多年，那些有水涝风险的地区还住着人么？”

“少史有所不知——”

郡守话未说完，一名跛脚的老者已经走了过来拜道：“恭迎少史，恭迎郡守大人——小人是县衙里的门房，今日暴雨，县令及官员都去疏散群众观察雨势，小人腿脚不便，被留下来接待二位，望大人们海涵。”

“情况危急，的确应着紧民生，本就该如此。”李思懿左右环视一圈，再度看向郡守，“刚才你说我有所不知，是不知些什么呢？”

郡守经李思懿这么一提醒，被打断的思绪方又继续：“县里有水涝风险的地方是百亩良田，还有许多鱼塘，百姓们心系这些，轻易离不得，只能每年派人去提醒疏散。”

跛脚的门房也附和道：“那里的人不到最后一刻舍不得搬，何况水田鱼塘本就能储水，若非如前年那场暴雨连绵不断，轻易也是不会出事的，他们心里也多有侥幸，还望少史勿怪。”

“百姓心系农事，我不会见怪。”李思懿说完，也不打算继续往县衙里走，“既如此，我便也一道去帮帮县令大人吧，可有蓑衣雨具？”

“有，我这就去为少史准备。”门房在县里也是有事说事惯了，可不在乎什么曲意逢迎，既然李思懿提出要去，他便直接准备。

郡守感到些许尴尬，但想到这位李少史也是位做实事的，应当不会介意这些，还有一路护送李思懿的那名季护卫，看李少史的目光有几分担忧，却未见阻止之色，想来应当是无碍的。

李思懿接过门房递来的蓑衣，转身又上了马车，马车行至农田旁便难以再进。

李思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惊雷声也淹没在漫天大雨中，她脚步未停，立刻向着农田上疏散百姓的官员而去。

“孙县令——”郡守泡在前面给李思懿开道，在雨中扯着嗓子喊孙大娘，见对方的视线回转过来，便向她介绍身后的李思懿：“这位便是从旭京来的丞相少史——”

漫天雨幕中，李思懿勉强看清孙大娘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贴着脸颊，面容是健康的麦色，声音也中气十足。

“少史大人吗？”郡守的话夹杂在雨声中，听得不甚明晰，孙大娘吼着又问了一句，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以后，刚要向李思懿行礼，却被李思懿抬手免去。

“不必计较这些虚礼了，”李思懿道，“此时还有何事需要帮忙？”

孙大娘见李思懿这般直接的模样，心中敬佩之情顿起，指着水田另一边的几户农庄道：“那边，还有后面的几户，还没来得及去看百姓是否疏散——”

“那我带人过去看，你继续在这里疏散百姓。”

“是——”

李思懿在马车上已经挽起裙摆，穿上了草鞋，在这泥泞的乡间道路走起来也算方便，不一会儿就到了农户门前，看过两三家，确认无人以后，正要进下一家，却被季霆拦住：“这房子瞧着要倒了，你别进去，我进。”

“你进不是也……”

“不安全”三个字哽在喉间，李思懿尚未将话说出，季霆已经举步迈了进去。

李思懿此时又有些微后悔自己的决定，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巡察各地，没空思考其它事情，那些总让她郁结于心的事甚少在她脑海中回荡，身体似乎因此而好了不少，让她觉得可以这般冒雨出门。

可季霆终究不会认为，她此刻的身体能再经得起房屋倒塌的威胁，所以还是不会让她立于危墙之下。

她想做的事越多，季霆对她的担心也就越多……

可事关民生，这些事终究还是得有人来做的。李思懿收回思绪，转眸看向别处，隔着茫茫雨幕，忽然瞧见不远处的田埂上，一名老者在慌忙逃窜，而老者身后跟着的几人拿着匕首，在泥泞的田埂走得不甚熟悉，不时滑落田间，倒还没碰到老者。

“盛校尉！”李思懿高呼着，盛千凛以为李思懿遭遇了危险，急忙赶来，待到了近前，才顺着李思懿所指的方向瞧见了田埂上的情况。

“属下即刻带人过去！”盛千凛抛下这句话离开。

季霆也从农户家中走了出来，看到田埂上的情况，目光一凛：“宿方郡的治安尚可，这座希华县瞧着官员也是勤勉，不应当有匪患才对。”

“那些追杀老者的应当不是本地人，他们走起田埂不甚习惯。”李思懿分析着道，想到一种可能，“他们是被派来追杀的，那名老者……”

“老者怎么了？”

“瞧着有些眼熟，像……”李思懿说着就要上前去，却被季霆按住蓑衣。

“盛千凛过去就行，你去只怕也帮不上忙。”他话说得直接，却让李思懿停下了脚步。

他们之间，的确也不需要虚与委蛇。

李思懿只能再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名被追杀的老者，虽然追杀者对田埂路走得不习惯，但再怎么也是年轻力壮，眼看就要追上，而盛千凛他们才刚刚到达田埂入口。

匕首被举起，盛千凛大声呵斥试图阻止，巨大的雨声也将其掩盖，眼看匕首扎入老者后背，一柄官府出产的刀及时出现震飞了手拿匕首的人。

官府的衙役从田埂另一边过来，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适应地形，立刻将老者拉到身后户住，为首的人怒道：“你们是什么人？！谁容你们在本县撒野！”

“找死！”追杀者遇见官兵却并不畏惧，立刻跟衙役动起手来，眼看就要落入下风，幸而盛千凛等人赶到，才将人按住。

“呸！”追杀老者的人环视一圈周围，“违抗上意，你们都等死吧！”

“上意？”盛千凛听到这个词，微微挑眉，与县里的衙役一起将人押到了李思懿面前。

这伙及时救下了老者的衙役，为首之人宿方郡郡守认得，低声向李思懿介绍：“他位就是前县令，肖文，如今在县里分管巡查事务。”

“拜见少史。”前任县令听人介绍，也向李思懿见礼。

“少史？”原本还嚣张的追杀者听闻这一称呼，诧异地看向李思懿，眼神霎时变为惊恐，害怕地低下头去。

而此时那名被追杀的老者听到这一称呼，也是抬起头来，不顾自己后背的伤，欣喜地唤了一声：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