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过去

填金同曲缚睡一间房。依旧是曲缚睡床,填金睡榻。

直到闲下来,填金才有机会好好看看曲缚这间房。同在铳州那间简朴的不一样,这间房非常的精致。左侧是办公地,右侧是歇息的床榻。中间一张嵌青白色玉瓷面方几,后方步着紫檀木大床。漆嵌百宝屏风横作两面,冰梅纹窗格关的紧实,床上铺展着猩猩红织锦毛毡。

焦尾琴用一张绒毯妥帖盖着。

填金接过曲缚递过来的毛毡,有些好奇。

“你还会弹琴?”

曲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点了点头。

“有机会弹与你听。”

填金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说。

“我想学。”

小的时候,听张焉弹过。那个时候她的亲娘还未去世,张焉在弹琴,张夫人便在一旁听着,有时会提一些建议,但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听完全程,然后为她送上好吃的零嘴。

曲缚点头。

“那就学。”

曲缚这间房大的不得了,分了三四个区。怪不得有钱人家都喜婢女小厮候在房内时时照看着。填金有些睡不着,睁着眼没出声。谁料曲缚突然出声,又重新亮起了烛火。

“睡不着?”

填金讶异。

“你怎么知道?”

曲缚眉梢漫上笑意。傻姑娘,这么黑的环境,眼睛睁的像反了光。他本身是想看看她将头埋进被子里没有,谁料看见了填金走神发呆的样子。

“不习惯吗。”

填金有些别扭的回他。

“这个榻太软了。”

曲缚失笑,下床走向她。填金看着他一身玄色寝衣,不知道布料是什么制成的,走起路来巍巍生风。胸前袒露出一片结实有力的胸膛。见他越走越近,填金下意识的移了移,在榻上留了些位置给他。曲缚也不推辞,自然地坐了下来。

填金将毛毡往他身上围了围。

“睡不着,我便讲些故事。”

“故事?你自己的?”

曲缚闻言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且听。”

“曲室百年,也有过鼎盛的时候。先皇年轻时还算个励精图治的贤君。但人至不惑,总想着追求永生。便迷上了巫医。”

巫医治人,不看病状,不闻医药,唯有一碗符纸水,喝下便可药到病除。有了皇帝的带头,曲室曾风靡屯备符纸。行军打仗,怀孕生子,无所不用其极。那些年,先皇往钦天监内塞了许多巫医。不仅大兴土木,还搜刮民脂民膏,要修天下第一楼。

“我要讲的,是我生母邓贵妃。”

填金静静听着,听到这个名字,她微微扭头看向曲缚。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没有所谓的怨恨怀恋,只有一丝奇怪的平静。

邓贵妃,原名邓思嘉。母族是管理钦天监的监正。曲室建立之初,原本是不受重视的。自从先皇寻医问道后,钦天监的职责渐渐大了起来。虽说只是个正五品官,权利却大到能与丞相平起平坐。在先皇塞进巫医,并且着手修建天下第一楼“摘星楼”后,风头更盛。常常是一语定生死,万般皆卜算。

国运亨通,天灾**。常常由邓家左右。邓思嘉原本入宫便不受宠。起初只是一名小小的婕妤,没有孩子,没有倚仗。等先皇终于想起来要宠幸邓思嘉后,曲室政权已岌岌可危。邓思嘉先后生下曲峥与曲缚,将目光瞄向了太子之位。曲峥是她长子,且心性平和稳定,加之文采斐然,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而曲缚作为次子,她不再理会。

邓家发家有运气成分在,时任钦天监监正的邓无一直渴盼着走上高位。唯独差了邓思嘉这一步棋。邓思嘉从那以后便疯了魔。曲峥不愿争夺太子之位,他便利用兄弟二人的情深来威胁他。曲缚若是常常私下帮助曲峥,那邓思嘉便会将他捆在屋内,全身上下贴满明黄的符纸。若是还有口气叫嚣,她便会抱着曲缚大哭,拥住他,点燃火,烧在明黄的符纸上,连同烧在她身上。

曲峥哭着抱住曲缚,拼了命在先皇跟前展示自己。

随着邓家权势越来越大,先皇升了邓思嘉的位置,成了贵妃。邓思嘉开始信奉这些装神弄鬼之术,翻了许多书籍来看。学做巫蛊娃娃,学着养蛊,学着天象占卜,整日念念叨叨,日日求神拜佛。

邓思嘉的怪,在先皇看来则是神迹。他更加宠爱邓思嘉,连带着也非常宠爱曲峥与曲缚。邓思嘉费尽心思,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可曲室大厦将倾。邓思嘉不愿意自己的苦心白费,硬是在符纸水里掺了毒,将先皇弄死了。曲峥成了太子,邓思嘉被太后一把火烧死在了宫中。

太后曾掌管朝政十多年,最终由曲缚远征北鞑而被迫丢下掌权。

曲峥即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了钦天监滔天的权利。邓家外放,而曲峥大义灭亲,又赢得了百姓民心。

说恨,曲缚是恨的。

但邓思嘉被烧死的那天,火光冲天,邓思嘉全身都是刺眼的火焰。她声嘶力竭的怒吼着,死死盯着曲缚。嘴里不断叫喊着。

“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是牲畜……你们又把我当牲畜!”

曲缚语调平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原本只是为了拉近二人的关系,但现在的他,却突然觉得填金或许能给他不同的答案。

他看向填金,神色不明。

“她做错了什么?”

填金看着曲缚。

“她什么都没做错。”

“她一生不争不抢,却因为邓家要崛起,她便必须崛起。她要孩子争夺皇位,是因为邓家要争。她贴你符纸用火烧你,是因为她明明那么努力生出来的孩子却丝毫看不见她苦心。邓家教会了她什么。一个只知道靠歪门邪道上位的家族能教会她什么?”

“孩子不听话便用符纸来驱邪,她认为不是你的错,而是有其他东西上了你的身,要驱赶。”

“一个二十多岁命运还未走向陌路的女人,相信符纸能救自己的儿子。我很难想象她的以前是怎么度过的。”

“她说自己是牲畜。”

“在孩子面前说自己是牲畜。”

填金看向曲缚手腕上明艳夺目的虎睛石串,有些不可置信。

邓思嘉十四岁进宫,邓家却在她二十三岁那年突然获得盛宠。那么那九年的时光,她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无人教养,无人陪伴。若不是钦天监夜间占卜认为邓家女儿若是生子,那必是保佑曲室延绵万代,那邓思嘉连孩子都不会有,只能蹉跎一生。这么多年不管不问,一朝受宠居然是因为卜卦。

邓思嘉如何相信。

曲缚沉默着,不发一言。

任凭他心中汹涛骇浪,填金也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着。光是凭曲缚短短的描述,她也能看见一个女人被蹉跎的一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荣光。因为每一个贵女身后,都是密密麻麻的势力。

“她被自己困住了。但她却认为你们可以破局。”

曲缚这才晃过神来,没有疑惑,也没有质问。只是恍然大悟一般,不可置信的开口。

“我们活了下来。没有母族制衡,不信巫蛊邪术,大义灭亲,更得天下尊敬。”

“女念红尘,男思社稷。”

“所以,我不懂她。”

因为得到的东西不一样,忌惮的东西不一样。曲峥与曲缚没必要争宠,也不会被困在后宫。他们的身后没有母族的威逼利诱,压榨胁迫,他们的一生,不会毫无目的,只能靠依附他人。所以他们不会懂邓思嘉的无奈与痛苦。

因为孩子是母亲的一切,母亲却不是孩子的一切。

他们或许会懂朝堂上的风雨诡谲,也许会懂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的血肉之痛,也许会懂遭人背叛的痛心疾首。但他们不会懂后宅内院等待与期盼,骨肉分离的无奈与痛楚,也不会懂成为母族养料的无力与迫不得已。

女子念的是闺中笑谈,年少伉俪,念的是旧时情谊,红尘人世。男子思的是宏伟抱负,江山社稷,万里丈原的风花雪月。

邓思嘉在最艰难的抉择里,留有私心为他们谋得生路。他们二人虽未读懂,却不由自主的珍藏着她留下的东西。

“你总说,不想让孩子出生后历经搓磨。”

“但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有选择的条件。你可以选择生或不生。但对于我们女子而言,只有能不能生的区别。”

怨恨生母生而不养,却从未追究过,她到底愿不愿意生下你。

填金看着曲缚僵硬的身体,轻轻拍上他的肩。曲缚回神,有些恍惚。

填金不由得想起自己许久之前看过的一本杂记,讲的是一名女子生下孩子,从小不管不顾,但孩子争气的长大,一朝考取状元,而女子后悔,寻求儿子原谅。儿子摇摇头,当即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宣布,要同她断绝关系。

当时张焉与她的观点相差甚远。

张焉认为生而不养,得需看女子生下他时是情愿或非情愿。一语定生死,太专断。

填金认为儿子从小过的艰难困苦,依靠自己考取功名,生母不在意,也并未尽到养育之恩。断绝关系,应该遵从儿子的意愿。就算有苦衷,但未养育是真。回过头来寻求谅解,后悔不堪,非对。

从那时起,填金便清楚。

生而不养,是要分类的。原谅或否,也是要分类的。

写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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