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结亲

王皓之拜谒李维桢时,混迹官场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李维桢对他很是不满,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他想了许久,本想将自己敛到的财物献与李维桢以缓和双方的关系,但又转念意识到此举只会坐实了自己贪墨赈灾钱粮的事实,于是将主意打到了谢明昭身上——谢明昭颇得李维桢信任,且受命负责登记造册之事,若能将她牢牢与王家绑在一处,必将百利而无一害。

王皓之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侄子,叫王琅,年龄与谢明昭正合适。

不过稍微让他犯难的是,这个侄子十分风雅,峨冠广袖玉佩缺一不可,即便煮茶只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又因为屈原写杜若高洁,香囊里装的尽是杜若花瓣。他拿不准的是,不知道谢明昭这样做派的能不能入了王琅的眼。

“叔父,她不会吟诗唱和,又沉迷权势,与这样的女子结为夫妻,岂不有损君子之风?”

王皓之气极,很想结结实实给他来一巴掌,奈何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只能强按下怒意道:“你倒是干净,那还不是因为靠祖宗荫蔽?”

“叔父此言差矣,若无祖宗基业,我自当归隐山林,自给自足,岂不比在这官宦之间虚与委蛇来得逍遥自在?”

“就你?”王皓之嗤笑道:“你分得清五谷,挥得动锄头吗?看如今这荒年,第一个饿死的就是你!”王皓之担心自己这番话会激起王琅的逆反心,语气又软和下来道:“后日我且邀了谢主簿来家中做客,你亲眼看看,若是看不中就罢了!”

王琅见王皓之递了台阶,也就不再固执,点头应了下来。如此王皓之终于松了口气。

谢明昭如约而至,但王琅却不见踪迹。王皓之急得直跺脚,奈何就是找不着人影,无奈之下,王皓之只得喊了夫人陪谢明昭一同吃喝,临走前,又求谢明昭留下诗作一篇,以作瞻仰。

谢明昭被他这阿谀之词整得头皮发麻,随手写了论语三则就告辞了。王皓之并未收起来,只是将手稿留在厅房最显眼处。过了十余日,王琅思忖这事已经过去,便提了些许礼品来王皓之家中请罪。王皓之着急去粮庄打点,因此本欲斥责王琅,却也因为着急赶路而就此作罢。临了见到王琅送来的蝉样挂饰莹润可爱,把玩一阵后便带着一起离开了。

“婶娘,这幅字是何人所写?”

“就是那日邀来的谢主簿啊!”王夫人嗔怪道:“你不来,倒是累了我替你招待。”

“这字当真是那谢主簿所写?”

“那还有假?”

“好字,好字!”王琅看了好几遍,赞叹道:“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堪与我相配啊!”

“你看你,前个日子叫你来你不肯来,如今再叫了人家,哪那么容易?”王夫人不悦道:“如今你叔父不在家,要去,你自己去吧!”

王琅步入灾民长棚时,只觉得粘腻气闷,路过灾民身旁见他们细细地将破碗舔舐干净时,只觉得几欲作呕。好不容易摸索到了谢明昭所在的粮库,远远瞧见一高挑女子正背对着他,似是在抄录计算。王琅心中暗喜,整了整衣袖,掀帘而入。

谢明昭听到有脚步声,以为是霍衡或是裴清来帮忙,便头也不回地让他将东边货架上的两袋米扛至帐外。良久,对方并无回应,谢明昭转身,见来者是一个衣着考究的陌生男子,心中微诧,道:“不知公子所为何事?”

“唔...”王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慌乱道:“那日我叔父宴请主簿,在下有事耽搁了,未得相见...”

“原来是王公子...”谢明昭拱手,继续低头记录:“不知王公子有何见教?”

王琅细细打量了谢明昭,不过是中人之姿,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美丽,因此心中稍稍失落。

“主簿写得一手好字,俊秀飘逸,风雅至极,为何要与这些腌臜人待在一处?”

谢明昭只当他是个纨绔子弟,心有不悦也没有当即表现出来,头也不抬地幽幽道:“王公子既嫌弃这里腌臜,为何又要贵步临贱地呢?”

王琅丝毫未听出话中讥讽之意,诚恳道:“在下仰慕主簿字迹,特来拜会,岂可以贱地论之?”见谢明昭没有搭理他,又自顾自地环视了周遭,最后目光落在谢明昭身上:“主簿高雅,应当饰以兰花芳草,这衣裳颜色太过黯淡,与主簿恐不相配啊!”

王琅见谢明昭头也不抬,只顾着写写算算,自顾自地凑上前去,伸手指道:“这个‘之’字写得不好,最后一笔应当拉长了些。还有这个‘米’字,笔画应当分开来,现在都粘连在一起了,实在不美观...”

谢明昭本就在忙着算数,如今王琅出口打断,好一阵絮絮叨叨,一时间竟忘记算至何处。谢明昭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别过身子去不理他。但王琅依旧不依不饶,指指点点道:“在下知道,姑娘心急,可欲速则不达。写字为修身养性...”

谢明昭只想把他赶出去,但碍于他是王皓之的侄子,谢明昭并不好发作。正在帐内一片沉默时,霍衡掀帘而入。

“哦?这位是...”

“在下王琅!”王琅拱手施礼,一举一动自是风流倜傥。

霍衡回忆着,好像是王皓之的侄子,也拱手致意道:“在下霍衡,王公子幸会!不知公子来此何干?”

“在下仰慕谢主簿手书,特来拜会!”

不知怎的,霍衡心口如被拧了一把的青杏,滴滴答答淌了些许酸水。

“王公子!”一直不发一语的谢明昭突然开口道:“依我看,你这身上绣的兰花香草长得和韭菜也差不多嘛。但现在我还是更喜欢韭菜多一些,韭菜可以吃,兰花却吃不得。”

霍衡忍俊不禁,王琅憋了半响,才道:“煮鹤焚琴,以丑为美,枉你写得一手好字!”

“字的好坏与衣裳有关系吗?”

“我好心好意教你,女儿家应当娴雅,怎能如此粗鄙?”

霍衡正欲开口,却被谢明昭出言打断:“诚如王公子所言,这腌臜地本不是贵公子该来的。公子慢走不送!”

“你你你...”王琅直直杵着,指着谢明昭一句也说不出。

谢明昭也不再为了这么个人顾忌王皓之的脸面,狠狠讥讽道:“你嘴里是有茄子塞着,还是给你嚼子衔了?”

“你这般不识抬举,枉我一片好心!”

“放屁!”谢明昭被他搅得心烦意乱,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向他脚边砸过去。王琅吓了一跳,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当即跳着脚躲开了,暗自庆幸自己的衣服没有被崩到墨点子。只是谢明昭仍觉得不够解气,当即大踏步拔了帐外侍卫的佩剑,恶狠狠道:“滚!”

王琅自讨没趣,拂了拂衣袖,又暗骂了几句,到底是灰溜溜地走了。

霍衡打趣道:“你不怕王大人的脸没地放么?”

“怕什么?他做了什么事自己清楚,只怕这时候心虚得不得了!”

“哦?”

谢明昭指了指灾粮,霍衡心领神会。

“这人净是来给我添堵的,我都要忙死了还过来教我做事!”谢明昭将佩剑交由帐外侍卫,没好气道:“那些公子哥,都喜欢种这梅兰竹菊,好像只要喜欢了四君子,自己也就品行高洁了;要是衣服上绣了松竹纹样,好像自己也就有了君子美德。可事实呢?他们只知为了鼻子尖上的那点利益不择手段、争斗不休,不争者也是只知安享富贵的纨绔。不肯磨砺学识、敬德修身,而在配饰衣物上下功夫,并以此当作捷径,岂不是沐猴而冠、惹人发笑?”

“君子高洁,从不在衣物华贵与否,熏香与否。只要能为百姓请命,让百姓安居乐业者,皆是君子。纵使遍身香草、自诩君子,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

霍衡暗暗点头,笑着劝解道:“我看他说话直来直去,料想也不是那钻研取巧之辈,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你也不必对他如此疾言厉色...”

“谁不想寄情山水、闲云野鹤,可哪能人人都有如此雄厚的家财供其享乐?他们受百姓供养,享民脂民膏,又何曾关心过民生疾苦?”谢明昭心中烦躁,一把将桌案上写好的字抓起,放在手中似是出气般搓成一团,远远扔了,嫌恶道:“他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么?”

霍衡一想到刚刚王琅言语,心中那股酸意又轻轻翻涌了上来,道:“他的心思?”

“是啊,他叔父那日请我赴宴,言必及他这个侄子如何才华横溢品德高洁。如今王琅又亲自找上门来,我年纪轻,却又不是傻!像他这样没用的男人,凭什么觉得能配得上我?”

听谢明昭如此说,霍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一边拾起角落里的砚台,一边岔开话题道:“你不喜欢兰花么?”

谢明昭抄录完毕,一边归拢桌案卷宗一边答道:“也不是,就是田间野花我也很喜欢。这花花草草都在土里一起长着,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不过是在人一张口、一颗心而已。需要什么,就抬举什么;不需要什么,就贬低什么。他们嫌弃栀花香腻庸俗,嫌弃凌霄攀援附势,可我就觉得栀花能入药染色,凌霄蓬勃向上,都好得很!”

“你这见解着实新奇!”霍衡从未听过如此言论,心中微微讶异,低头品味着谢明昭的回答,只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是非对错只在一张口罢了。

霍衡心头突然一片敞亮。

“麻烦霍将军将那几袋米扛下来放在门口吧,明天上午殿下要亲来布施!”谢明昭将当日的账簿装好,道:“好在我只需要核算米粮即可,韦娘那里才算是千头万绪,又是木料,又是沙石,还有器具,每天大把银子过她的手,我都已经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谢明昭絮絮叨叨自己如何应付那些官场老狐狸,霍衡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含了笑意。本来他没想着来这里,只是不知怎的就骑上了马,那马不知怎的就将他从府上带到了这里。

手上做着谢明昭给的杂活,心中却是无端的开心。好像这一天的等待不过是为了这片刻的充实而已。

自明升暗贬以来,他一直郁郁寡欢,嘴上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开解之语,可实际上心里依旧耿耿于怀。直到遇见她,他的心里总算亮堂了起来。她虽是罪臣之女,可活得那样热烈骄傲、自信明媚,山河星辰不过是她的陪衬。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这样在她身边忙活着,就是说不出的心安;跟她在一起,寡淡的日子似乎也变得有趣了起来,就比如,刚刚的忍俊不禁。

他对她,初见惊艳,再见沉沦,靠近她、亲近她是因为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能安心快乐。

情不自禁,无外乎是。

“再去看看长棚就可以走了!”谢明昭笑嘻嘻地戳了戳霍衡肘窝。霍衡赧然一笑,旋即又恢复了往日冷峻面容。谢明昭也不以为意,只道每天冷脸很累,要是想笑就笑吧。

霍衡将谢明昭送回谢宅,回府路上仍在细细品味着谢明昭的话——想笑就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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