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一切如常。
云府那边再无动静,云琅青也未曾再来叨扰,仿佛那日凉亭中不欢而散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切都随着渐深的秋意,沉淀下来,恢复了看似平静的正轨。
何静舒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
关于婚约的筹备,在父亲和姐夫的主持下与陆胜的代表方维翰有条不紊进行着,一切都在低调而郑重的氛围中推进,并未过多打扰到她日常的宁静。
只是在这秋深之时,何府迎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何静舒正独自在庭院一角的暖房里,修剪几盆晚开的菊花,她手持银剪,动作轻柔专注地剔去多余的枝叶。
丫鬟春桃走进暖房,脸上带着惊奇和兴奋,屈膝禀报道:“小姐,府外有客递帖求见。”
何静舒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春桃将一份制作精良带着淡雅香气的洋式访帖双手呈上:“是那位······英国来的温莎小姐,她说想拜访您。”
何静舒修剪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
伊莎贝拉·温莎?
她抬起眼帘,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与这位英国小姐并无私交,仅在莱茵山庄的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她为何会突然来访?还是指名要见她?
“人呢?”何静舒放下银剪,接过那份访帖,帖子是英文与中文双语书写,字迹娟秀,措辞礼貌。
“回小姐,温莎小姐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外候着呢。”春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奴婢刚偷偷去瞧了一眼,那位小姐就坐在车里等着,金头发,穿着特别漂亮的洋装,跟画报里的洋娃娃似的,真真好看!”
何静舒沉吟片刻。
于礼,对方既然正式递了帖子,没有理由将人拒之门外。
于情,她也确实有几分好奇,这位被云琅青从英国带回来,据说关系匪浅的“朋友”,为何会独独来找她?
“请她到花厅稍坐,奉茶。”何静舒吩咐道,“我换身衣服便过去。”
“是,小姐。”春桃应声,准备退出去。
“等等······”何静舒叫住春桃,语气里多了几分思量:“伊莎贝拉小姐是英伦人,想必喝不惯茶叶,你去准备果汁和马卡龙吧”
春桃应声退下。
而此刻,停在何府的豪华马车内,伊莎贝拉·温莎正紧张的绞着手帕。
她透过车窗,望着何府那高耸的灰墙和朱漆大门,心头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她对自己这次冲动又冒昧的拜访感到一阵后悔,怎么就鬼使神差让车夫把车赶到何府来了?甚至连斯威特先生(她的英国男仆兼保镖)问她要去哪里时,她都没敢说实话,只含糊说想出来逛逛,买些东西。
这几天待在酒店套房里,她实在闷得发慌,云琅青自那日莱茵山庄宴会后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露面,只派人送来过几束鲜花和一本英文小说,这种被冷落,被遗忘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
越是无所事事,她就越是控制不住去想云琅青,去想那个在宴会上惊鸿一瞥,与云琅青携手而下的清冷身影——何静舒。
她没看清何静舒的正脸,只记得那抹月白色的窈窕身姿和那份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
就是那个女人,让云琅青心心念念,甚至不惜远渡重洋也要回来“争取”?
外界关于云何两家即将联姻的传言,伊莎贝拉不是没有听到。虽然云琅青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承诺,但少女的芳心和那几个月的特殊对待,让她早已将自己视为了他故事里的女主角之一。
如今出现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她怎能不好奇?怎能甘心?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哪里?是容貌?是家世?还是那种她学不来的,独属于东方女子的神秘韵味?她必须亲眼来看看,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观察一下对方的神情举止也好。
她是温莎家族的小姐,即便输,也要输得明白!绝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排除在外。
何府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春桃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用略显生涩但努力的英语说道:“温莎小姐,我家小姐请您进去。Please, this way.”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扶了扶头上的纱帽,又理了理裙摆,做出最得体,最高贵的姿态,司机为她打开车门,她扶着司机的手臂,优雅地下了马车,跟着春桃,步入了那道对她而言充满神秘的东方门第。
春桃引着伊莎贝拉穿过几重月亮门,沿着蜿蜒的抄手游廊缓缓而行。
深秋的何府园林,别有一番沉静韵味,枫叶染红,银杏铺金,处处透着精心打理却不失自然的雅趣。
伊莎贝拉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用中文低声赞叹:“真美······”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新奇与欣赏。
然而,这份对景致的赞叹很快又被心头那股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越靠近那待客的花厅,她的心跳得就越发厉害,手指下意识收紧,捏着手袋的指尖微微发白。
她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己是温莎家族的小姐,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不能露怯,不能失礼,可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那个女人——那个可能夺走她所有幻想的,云琅青心心念念的何静舒,一种混合着嫉妒、好奇、不甘的复杂情绪就几乎要将她淹没。
如果是别的女人,比如那些围绕在云琅青身边的莺莺燕燕,伊莎贝拉可以不在意,因为她知道云琅青对她们只是逢场作戏,从未真正上心。
可何静舒不同。
从云琅青提及她时的语气,从他在宴会上毫不掩饰的占有姿态……伊莎贝拉知道,这个东方女子在云琅青心中的分量,是独一无二,截然不同的。
终于,春桃在一处挂着匾额的花厅前停下,躬身做出“请”的姿势:“温莎小姐,请在此稍候,我家小姐即刻便来。”
伊莎贝拉挺直背脊,维持着淑女的仪态,迈步走了进去。
花厅布置得清雅宜人,临水的一面是通透的雕花隔扇门,可以看到外面精致的庭院景色。
雕花窗棂滤入柔和的日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菊花的清苦气息。
紫檀木的家具线条简洁流畅,多宝格里陈列着雅致的瓷器与古玩,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处处透着含蓄的东方美学。
伊莎贝拉·温莎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酸枝木扶手椅上,她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悄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与她熟悉的英国庄园或酒店套房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侍女奉上茶点。
一杯鲜榨的,色泽诱人的橙汁,以及一小碟精致玲珑,色彩缤纷的马卡龙。
伊莎贝拉有些惊讶于这份体贴,轻声道谢:“Thank you.”目光落在那些色彩娇艳的马卡龙上,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下,又一下。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股自我怀疑的恐慌。
是因为顾琼芝那些话吗?
那个活泼开朗的中国小姐,每次来找她聊天,总是“无意间”提起云琅青和何静舒的过往。
“琅青和静舒啊,那可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在书房挨先生的戒尺,静舒画画,琅青就在旁边捣乱······哎,你是没见着,琅青那时候眼里就只有静舒妹妹,别的女孩子看他一眼,他都能不耐烦!”
顾琼芝的话语,像一颗酸涩的种子,播撒在伊莎贝拉的心田,而后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名为“嫉妒”和“好奇”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那些她不曾参与的过往,那些云琅青从未对她展露过的,带着少年稚气的深情,都成了扎在她心头的刺,她越是酸涩,就越是想知道,那个占据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究竟有什么魔力?
于是,她来了。带着一股冲动,一股不甘,一股非要亲眼见证,亲耳听听的倔强。
可现在,坐在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花厅里,被那种无处不在的,沉淀了百年的东方气韵包裹着,伊莎贝拉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悔和心虚。
她以什么身份来的?云琅青的“朋友”?一个来自异国的,对东方文化好奇的访客?这些借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那个叫何静舒的女子,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粗鲁无礼?会不会看穿她那点可怜的心思?
伊莎贝拉几乎能想象到对方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时,可能会有的神情——淡漠的,疏离的,或许还会带着一丝……怜悯?
这个想象让她如坐针毡。
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更高贵一些。她是温莎家族的小姐,她不能露怯,不能丢了家族的脸面。
各种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交织,让她心乱如麻,那份最初的好奇和不甘,逐渐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忐忑所取代。
她甚至开始希望,何静舒干脆不要出现好了,就让她这样安静离开,保住最后一点体面。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伊莎贝拉立刻转过身。
何静舒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天青色绣缠枝玉兰的软缎旗袍,外面罩了件浅色系的薄绒开衫。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簪了一枚珍珠发簪,脸上未施脂粉,却肌肤莹润,眉目如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伊莎贝拉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是她!
真的是她!
画像再美,终究是平面的、静止的,而眼前这个人,是活的。
她不像伊莎贝拉想象中盛气凌人或娇艳妩媚,而是清冷,雅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书卷气和······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屏息的静气。
伊莎贝拉瞬间明白了云琅青为何会对她如此不同。
这种美,不是外放的,张扬的,而是内敛的,需要细细品味的。它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却自带一种无形的,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仿佛她生来就该被如此珍视和仰望。
伊莎贝拉快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借着这个低头的动作,强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心脏狂乱的跳动。
“温莎小姐······”何静舒先开口,“你好。”
她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礼貌,没有丝毫的审视或敌意,却让伊莎贝拉莫名感到一阵自惭形秽。
“你好,何小姐。我是伊莎贝拉·温莎,是······琅青的朋友。”伊莎贝拉连忙站起来回应,“冒昧前来打扰,希望没有影响您休息。”
何静舒不动声色地将伊莎贝拉不小心的失态尽收眼底。
那震惊,慌乱,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眼神,映入了她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中。
何静舒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这位异国少女的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初见陌生人的紧张,倒像是······认出了什么?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未深究。
对她而言,云琅青带来的任何“麻烦”,只要不越界,都无需过多关注。
“不会。”何静舒微微一笑,笑意很浅,她执起那玻璃壶,为伊莎贝拉斟了一杯橙色的果汁,“尝尝看?这是用沽州本地的柑橘鲜榨的,或许能合你的口味。”
接着,她又将那碟马卡龙轻轻推向伊莎贝拉:“还有这个,不知道这里的点心师傅做得是否地道。”
这份周到与细心,再次出乎伊莎贝拉的意料,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带着试探甚至一点挑衅意味的开场白,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谢谢······”待何静舒在主位坐下后,伊莎贝拉也缓缓坐下。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花厅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何静舒并未急于开口,仿佛在耐心等待对方说明来意,又仿佛早已知悉一切,只是给予对方组织语言的时间。
这份沉静,反而让伊莎贝拉更加无所适从,她端起那杯鲜榨的橙汁,小啜一口,稍稍缓解了她的口干舌燥,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慌乱。
她放下杯子,指尖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傻坐着。
伊莎贝拉看着何静舒,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天真的,孤注一掷的真诚光芒,开门见山,直击重点:“何小姐,我知道,琅青······还有他的家族,希望他娶你。”
伊莎贝脸上浮现一丝混合着理解与无奈的浅笑,这笑容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显得有些过于沉重。
“我也知道中国的传统,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很重要,我父亲也常提起欧洲贵族间的政治婚姻。”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真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我理解这种选择,何小姐。这关乎责任、家族、未来······非常复杂,也非常······沉重。”
令何静舒真正感到意外的,不是伊莎贝拉的突然到访,而是伊莎贝拉开口时那字正腔圆,流利异常的中文,字句清晰,虽略带一丝异国腔调,却绝非临时抱佛脚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流畅的语言本身,就是一份无声的宣告,宣告着她对融入云琅青世界的决心,也宣告着她此行的郑重。
一写到女孩子之间的情节俺就倍儿顺……
[粉心]伊莎贝拉16岁,带着少女的天真,情窦初开的女孩呀,总是有股飞蛾扑火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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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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