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舒端起手边的清茶,轻呷了一口,伊莎贝拉这番流畅的中文和“深明大义”的开场,确实让她有一丝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但是何小姐,爱······爱是无法控制的,对吗?”
伊莎贝拉微微歪头,像一个迷失方向,寻求指引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执着,“我爱他。从在伦敦的画展上,第一次看到他画笔下那个江南水乡开始······我的心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我知道他有很多‘朋友’,我也知道他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但是,爱让我变得自私,也变得······愚蠢,我无法停止爱他。”
“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语言,文化,一切都不一样。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即使······即使他最终选择履行家族的责任,娶你为妻······”
伊莎贝拉的话语在此停顿,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何静舒,试图从对方那张脸上寻找一丝波动——嫉妒,愤怒,或者哪怕只是一丝不耐烦。
然而,什么都没有。
何静舒的表情依旧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既没有因伊莎贝拉直白的“爱语”而动容,也没有因她暗示自己可能“容忍分享”的卑微而流露出任何轻蔑或同情。
她就那样安静坐着,仿佛伊莎贝拉倾诉的对象不是她,仿佛那些炽热滚烫,足以在另一个语境下引发风暴的话语,只是窗外掠过的一阵的风声。
这种极致的,彻底的平静,本身就成了最锋利,最无声的回击。
伊莎贝拉预先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何静舒可能有的反应——高傲的斥责,冰冷的驱逐,甚至是歇斯底里的嫉妒——她都已准备好了应对之词,或示弱,或辩解,或进一步表白自己的“无私”。
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无动于衷。
如果何静舒真的如外界所言,深爱着云琅青,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对自己这个明显带着“挑衅”和“争夺”意味的异国女子如此平静?怎么可能对她这番近乎宣示“即使你嫁给他我也要留在他身边”的言论毫无反应?
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爱云琅青?她根本不在乎?
除非,云琅青对她而言,并非不可替代的唯一!所以他的风流韵事,他身边出现的其他女人,都无法触动她分毫。
这个认知让伊莎贝拉感到一阵寒意。
“温莎小姐”何静舒的声音清泠平静,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意味,“云二公子朋友众多,往来皆是客,他的事情,我并不甚了解。”
云琅青······
这个混蛋。何静舒在心中无声暗骂。
他究竟给这小姑娘灌了什么**汤?让她能如此盲目,如此卑微,又如此······勇敢。竟敢独自跑到何府来,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利用伊莎贝拉的爱慕,将她当作炫耀的资本,闲暇的消遣,甚至可能是刺激自己的工具,却从未给予对等的尊重和未来,而他云琅青,此刻又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留下这懵懂的少女在这里独自挣扎。
真是······混账至极。
何静舒眼神里掠过一丝惋惜,她并没有回答伊莎贝拉那个关于“爱不爱”的问题,那个问题本身,在她看来就毫无意义,且幼稚。
“云家是云家,我是我。”
“云二公子的交友往来,是他的自由,与我并无干系。温莎小姐是他的朋友,自然由他招待便是。”
何静舒轻轻巧巧地,就将伊莎贝拉和她那番沉重的“爱语”以及“容忍”的暗示,完全推回到了云琅青那边,就好像伊莎贝拉找错了倾诉对象,表错了情。
伊莎贝拉的脸色微微发白,方才那股强撑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真诚,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她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花厅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伊莎贝拉明白了。
她所以为的“下马威”,在对方眼里,只是一场无趣的闹剧。
她所以为的“竞争对手”,或许根本从未将她,甚至将云琅青本人,真正放在心上。
那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然,比任何敌意都更伤人。
花厅内,寂静如同实质,压迫着伊莎贝拉的神经。
何静舒那番将自己与云家,与云琅青撇得干干净净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方才鼓起的全部勇气。
她看着何静舒的脸庞,一种无力感和不甘心再次汹涌而上。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她跨越重洋来到这里,鼓起勇气踏进这深宅大院,不是为了得到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将她所有真心和痛苦都推开的话!
那个秘密······那个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秘密······
伊莎贝拉固执认为,何静舒此刻的冷漠和疏离,全都是因为不了解,不了解云琅青隐藏在风流表象下的那份近乎偏执的真心!
如果······如果她知道呢?如果她知道云琅青为她做过什么,等待过什么,那份“爱”并非她想象中的轻浮,她是否还会如此决绝?
这个念头给了伊莎贝拉最后的力量。
她抬起头,直视着何静舒,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带着细微的颤抖:“何小姐,您说得对······云家是云家,您是您,琅青的交友往来,是他的自由。”
“但是······我更明白一件事。”
“他爱你,何小姐。”这句话,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在静谧的花厅里轰然炸响。
“超过我,超过他身边任何一个‘朋友’。甚至可能······超过他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
一个异国女子,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远渡重洋的少女,用她最纯粹的感受和最直白的语言,轻易戳穿了云琅青自己都未必看清,或者说不敢承认的真相。
“您不知道他书房最底下的抽屉里,锁着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每次喝醉了,反复念的是谁的名字!不知道他在英伦购置的庄园,那是······”
伊莎贝拉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家!他说过……说过要在一个最好的地方,建一个只属于他和······和那个人的家!他在英国的时候,就一直在画图纸!庭院的样子,窗的纹样,院子里要种什么花······他都是照着······照着记忆里的样子画的!”
“他喝醉······”
“他叫的是······”
“静舒。”
这真相,带着伦敦画室尘封的松节油气息,带着五年光阴堆积的,无法寄出的思念,重重砸在何静舒面前。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
伊莎贝拉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她像个交出了最后底牌,等待最终审判的信徒,带着一种破碎的期待,望着何静舒。
她说出来了。她把云琅青那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下,最不堪,最执拗,也最真实的软肋,摊开在了何静舒面前。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总该······有点动容了吧?
何静舒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指尖传来的温热,似乎比方才更烫了些。
窗外阳光明媚,花影摇曳。
何静舒看着伊莎贝拉,看了片刻,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未达眼底,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叹息,为眼前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异国少女,也为那个远在别处,用情至深却用错了方式的······故人。
“温莎小姐······”她的声音比方才多了一丝温度,“你很勇敢。”
“为了心中所爱,远渡重洋,直面陌生的一切,甚至······敢于来到我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何静舒的目光注视着伊莎贝拉,好像透过她激动的泪眼,看到了那份纯粹的勇气,“这并非每个女子都能做到。”
“至于云琅青······”何静舒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烫口,最终还是淡淡道,“他的心意,是他的事,他的选择,也是他的事。”
“与我无关。”
她不会因为感动而接受,更不会因为同情而妥协,她的路,早已做出了选择。
何静舒微微前倾身体:“你今日对我说的这番话,与其说是想让我明白他的心意,不如说······是你自己需要得到一个答案,需要一个让你自己死心,或是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对吗?”
伊莎贝拉的脸色变得惨白,何静舒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可是温莎小姐”何静舒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你的答案,不在我这里,你的爱情,你的痛苦,你的不甘······都应该去问那个赋予你这些情绪的人。”
“至于我······”
她微微停顿,眼神掠过窗外沉静的秋色,最终落回伊莎贝拉脸上,带着一种界限。
“我的人生,我的婚约,我的未来,早已有了明确的规划和选择,与云琅青公子,并无干系。”
婚约二字一处,如同最终的钟声,敲碎了伊莎贝拉所有的幻想。
“云何两家的旧谊是长辈们的情分,而我个人的婚约,关乎何氏一族的未来,自有它的方向和考量。”
何静舒说得更直白些:“我与云琅青,自幼相识,缘分或许不浅,但终究······只能止步于故友。这一点,不会因任何人的心意而改变,我们可以是旧友,可以是世交,但唯独做不了夫妻。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伊莎贝拉怔怔听着,似乎还没完全理解。
何静舒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姐姐般的劝导:“我与云公子之间,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个‘朋友’,这话,还望温莎小姐日后若有机缘,能再提醒他一次。”
何静舒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伊莎贝拉这番飞蛾扑火般的痴情,这份远渡重洋的勇气,让她在理智权衡之余,也生出了一丝真实的同情与善意。
她看得出,这个女孩是真心爱慕云琅青,那份感情纯粹而炽热,不掺杂质。比起那些围绕着云琅青的莺莺燕燕,伊莎贝拉的真心,或许更值得被看见,被珍惜。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了然和淡淡的提醒:“有时候,世人苦苦追寻的珍宝,以为远在天边,求之不得······”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那双含着泪,依旧纯净的浅棕色眼眸上,意味深长,说出后半句:“······却不知,真正值得珍惜的缘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句话,她说得清晰而缓慢。
伊莎贝拉或许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这中文里蕴含的深意和双关,但那个她深埋心底的男人——云琅青,若是听到,必定会明白这其中所有的暗示与最终的结果。
“你不必视我为敌,也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我的路,我很清楚该怎么走。”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词,轻飘飘落下,为她与云琅青之间的一切可能,彻底关上了大门。
言尽于此。
何静舒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伊莎贝拉怔怔坐在那里,泪水滑过她的脸颊,她没有理解何静舒话中的深意和那些含蓄隐喻,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的中文尚不足以支撑她领悟如此微妙的双关。
但是,有一点,她听得无比真切,也感受得无比深刻——就是何静舒彻底的拒绝。
那不是赌气,不是试探,而是一种基于强大内心和清晰规划的决断。
何静舒提起“婚约”时那种平静的语气,谈起“何氏一族未来”时的郑重,都明确指向了一个与云琅青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个认知,让伊莎贝拉的心引来一阵闷痛,却也让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开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琅青那样的人,那样耀眼,拥有那么多的人,也会有力所不及,求而不得的东西。原来他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筹划,在眼前这个女子这里,早已被宣判了“死刑”,毫无转圜余地。
自己刚才那番激动的倾诉,在此时显得多么可笑,多么徒劳,她试图用云琅青的深情去打动何静舒,却不知道对方早已将这条路堵死。
伊莎贝拉看着何静舒的脸庞,那双丹凤眼里没有嘲讽,没有胜利者的得意,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怜悯的淡然。
忽然间,伊莎贝拉发现自己竟然不那么嫉妒,也不那么难过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佩服。
是的,佩服。
这个叫做何静舒的中国女子,她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强大。她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不受情感牵绊,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毫不犹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即使面对的是云琅青那种男人倾尽真心的爱慕,也能毫不动摇说“不”。
这是伊莎贝拉绝对做不到的。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对云琅青的爱慕和依赖,为了这份爱,她可以远离故土,可以忍受陌生,可以卑微留在他身边,甚至还傻乎乎地跑来请求他“正牌未婚妻”的“容忍”。
而何静舒,她的世界显然广阔得多,也坚硬得多。
“我······我明白了。”伊莎贝拉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对不起,何小姐,打扰您了。我……我很抱歉说了那么多愚蠢的话。”
她站起身,“何小姐,谢谢你的招待,天色不早了,我想我该启程回酒店了。”伊莎贝拉微微颔首,“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许多,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我不该隐瞒你。”
何静舒抬眸,等待她的下文。
“琅青······他在英伦居住的庄园······”
伊莎贝拉的目光紧紧锁着何静舒的脸,一字一句:“它叫——静园。”
“Jing Yuan.”仿佛怕何静舒听不懂,她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发音标准无比。
ε=(?ο`*)))唉,这写的俺们云公子搞深情一派了。不过也确实如此,本人就是喜欢搞反差,看似薄情的,往往最深情。
[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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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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