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某家高级军官俱乐部包厢内。
雪茄的烟雾氤氲缭绕,混合着烈酒的气息。穿着各色军装的男人们围坐一堂,推杯换盏,表面上称兄道弟,言谈间却暗藏玄机。
这是乱世中权力场的一个缩影,既有北洋旧部,也有南方新锐,更有像陆胜这样凭借军功迅速崛起的实力派。
陆胜坐在主位附近,他面容刚毅,眼神沉稳,听着旁人高谈阔论,偶尔颔首,并不多言。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也愈发松弛。
在座里有一个穿着考究、世家子弟出身的年轻军官——岳崇峙,是保定军校派的代表人物,父亲是军政府元老,自己也在重要部门任职,平日里眼高于顶,他就看不惯陆胜那套做派,觉得一个“土匪出身”的武夫在上海滩这地界摆谱,简直是笑话,尤其陆胜初来乍到时,曾因军纪问题不给他面子,狠狠处置了他麾下几个兵痞,这让岳崇峙觉得受了冒犯,一直怀恨在心。
岳崇峙几杯黄汤下肚,斜睨着陆胜那边几个出身草莽,举止间还带着些江湖气的部下,嘴角撇了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半桌人听见,带着十足的轻蔑:“啧,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天,什么阿猫阿狗披上层皮,就敢人模狗样跟咱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了?剿匪剿匪,剿到最后,土匪倒坐上了咱们的席面!真是……晦气!”
另一个军官笑着搭话:“哎,岳兄此言差矣,这叫······英雄不问出处啊哈哈哈”
岳崇峙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这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说现在军队门槛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么低了·····”
话音落下,他周围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军官发出几声附和的低笑。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陆胜和他那几位脸色铁青的部下。
陆胜身旁的几个心腹军官额角青筋暴起,有一个脾气火爆的甚至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中怒火欲出:“你他娘的说什么?!找死!”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与紧张。
陆胜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指节微微收紧,一股熟悉的血性怒火冲上头顶,几乎要让他拍案而起。
若是几年前,还是旅长时的他,此刻早已拔枪相向,教对方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但他只是顿了一顿。
他如今是堂堂第七师师长,是即将与百年清流何家联姻的乘龙快婿,他不能再是那个只凭血气之勇的莽夫,他得有配得上那份荣耀的胸襟和气度。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给静舒小姐丢脸,不能给何家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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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陆胜曾与静舒有过一次简短的会面,她的声音清泠:“陆师长,何家百年清誉,重于一切,缔结婚约,便是荣辱与共。师长往日如何行事,静舒不便亦无权过问。但自此之后,望师长谨记,一言一行,皆与何家体面息息相关。”
那不像要求,而是一道宣示:“无论军中抑或沪上交际场,遇事望师长能以何家声誉为先,三思而后行。逞一时血气之勇,快意恩仇,非世家做派,亦为何家所不容。”
几息之间,陆胜眼底的暴戾之色便硬生生压了下去,他缓缓放下酒杯,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平和的笑意,目光转向那挑衅的岳崇峙,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火气:“李参谋说得是。陆某出身微寒,早年迫于生计,确实走过些弯路,比不上诸位同仁根正苗红,家学渊源。”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过去,没有回避。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乱世之中,英雄不同出处。能坐在今日这位子上,靠的不是祖荫,是弟兄们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是上峰的信重。陆某不才,但也深知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一心只想带好兵,打好仗,不负职责。”
他举起酒杯,向岳崇峙示意了一下:“至于席面之上,自然是能者居之。李参谋若是觉得陆某或陆某的兄弟不配与此席,大可以向上峰谏言。若上峰也觉得陆某这师长当得不称职,陆某立刻解甲归田,绝无怨言。”
陆胜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出身,又彰显了底气和实力,更是四两拨千斤地把皮球踢回了对方脚下,还隐隐点出了自己并非毫无根基。
包厢内一片寂静。
岳崇峙被他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又找不到由头,毕竟对方姿态放得如此“低”,他若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他哼了一声,别开脸,猛灌了一口酒。
陆胜的几个部下原本怒目圆睁,此刻见师长如此应对,也慢慢压下了火气,只是看向岳崇峙等人的目光更加不善。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竟被陆胜以这种方式暂时压了下去。
只是,在包厢不起眼的角落,一个一直默默喝酒、看似醉眼惺忪的军官,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
此人是霍辰珏,沪上某巨贾的幼子,家世显赫,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来军队挂职,纯粹是家里嫌他太过悠闲,扔进来磨磨性子,走个过场,他为人倒是随和,没什么架子,也从不以出身压人,见陆胜竟能压下火气,他眼中掠过一丝玩味,觉得这出戏比想象中还有点意思,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趁无人注意,悄无声息溜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包厢。
霍辰珏径直出了俱乐部大门,夜风一吹,那点微醺的醉意立刻散了不少。
司机恭敬拉开车门。他弯腰钻了进去,舒适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车子穿过霓虹闪烁的上海滩,最终停在一家闻名遐迩,极尽奢华的饭店门口。
霍辰珏跟着训练有素的侍者穿过安静走廊,来到一个私密性极佳的大包间门口。
侍者轻叩两下后推开房门。霍辰珏一眼就看见云琅青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地站在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沉默俯瞰着窗外黄浦江畔流光溢彩、繁华不息的夜景,不知在思索什么。
霍辰珏反手带上门,将身上那件军装外套三两下扯下来,随手扔在门口一张丝绒沙发上,然后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倒进一张更宽大柔软的贵妃椅里,发出一声夸张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嘴里不住唠叨抱怨:“哎哟,可算解脱了!我说云二,你都回来了,这种闹哄哄的破场合,以后能不能别派我去了?乌烟瘴气的,熏得我头疼!”
他翘起二郎腿,靴尖晃啊晃,眼神斜睨着窗边那个挺拔的背影,语气里是熟稔至极的抱怨和调侃:“说吧,火急火燎把我叫来,接下来又有什么指示啊,要是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顿‘鸿门宴’可得算你的,最贵的那瓶酒我可就开了啊!”
云琅青闻言,缓缓转过身。窗外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将他俊美的脸庞笼罩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看不清具体表情,只能看到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
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声音带着点戏谑::“是吗?沪上鼎鼎大名的霍公子,十里洋场还有什么场合是您没玩转的?这点小场面还能累着您啊?”
霍辰珏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拖长了调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那乌烟瘴气里战战兢兢替你打听情报的时候,您老怕是在这温柔乡里长醉不起了吧?唉,我怎么就这么个劳碌命啊。”他手上拈着一条掉在沙发上的丝巾,捏在指尖,对着云琅青的方向晃了晃,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意有所指。
云琅青看着他这副活宝样子,语气带着几分没好气:“霍辰珏,你动动脑子行不行?少爷我出来是办正事的,哪有闲心招惹不相干的女人?”
霍辰珏动作一顿,脸上戏谑的表情转为真实的惊讶,他低头看看手里香气馥郁的丝巾,又抬头看看一脸坦荡(甚至有点嫌弃)的云琅青,脱口而出:“那他妈这是谁的?!”
仿佛那丝巾变成了烫手山芋,他猛一挥手,将那条丝巾远远甩了出去,嘴里还嘟囔着:“晦气晦气!”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阿成垂手站在门口,声音平稳:“少爷,客人到了。”
霍辰珏的注意力被吸引,他扭过头,脸上又挂起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表情:“谁啊?你这刚踏进上海滩地界儿,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有客人上门了?啧啧,不愧是云老板,生意遍布四海,交际广达三江啊!”
云琅青将雪茄按灭在水晶烟灰缸内,沉声:“请进来”
阿成应声退下。
霍辰珏从贵妃椅上弹起来,凑近云琅青,压低声音,脸上好奇更盛:“谁啊?”
云琅青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开口:“丝巾的主人。”
话音未落,门口光线一暗,一阵浓郁得有些呛人的香水味率先飘了进来,伴随着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极其扎眼的玫红色丝绒西装,领口系着个夸张的黑色缎面领结,他身形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削,脸上敷着一层明显的粉,嘴唇涂得鲜红,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捏着一块同色系的丝质手帕,时不时矫揉造作按一按并无声息的嘴角。
霍辰珏脸上的好奇瞬间凝固,转为一种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生理性的不适。
他下意识向后弹开一大步,恨不得离门口八丈远,眉头紧紧皱起,用口型无声对云琅青控诉:“这什么玩意儿?!”
云琅青对霍辰珏的反应视若无睹,脸上挂起带着商业互吹意味的熟稔笑容,迎上前去:“陈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这位陈先生扭着腰肢走进来,兰花指翘着,声音尖细,带着夸张的热情:“哎哟喂~我的云二公子!您可算想起我来了!这从英伦回来,风采更胜往昔啊!真是想死人家了~”
他的目光在套房里一扫,立刻看到了远远在角落一脸戒备仿佛见了鬼一样的霍辰珏,眼睛一亮,捏着嗓子:“哟~这位俊俏的小爷是······?”
霍辰珏浑身一激灵,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云琅青轻笑一声,替霍辰珏解围:“这位是霍公子,我的朋友,他性子腼腆,陈先生别见怪。”
陈先生用手帕掩着嘴,“咯咯”笑了两声,眼神在霍辰珏身上溜了一圈,扭回头对云琅青道:“腼腆好,腼腆好~现在的年轻人啊,像霍公子这么······矜持的,可不多了呢!”
他话音未落,拍了拍手。
只见门外又袅袅婷婷走进来三位穿着高开叉旗袍、身段窈窕、容貌妩媚的年轻女子,一个个眼波流转,巧笑倩兮。
陈先生翘着兰花指,指向那几位姑娘,对云琅青和霍辰珏大方道:“谈事情嘛,总枯燥得很~我带了几位善解人意的妹妹来,给二位公子助助兴~霍公子,您先挑个合眼缘的?”
他的目光落在死活不愿靠近,一脸“莫挨老子”的霍辰珏身上。
霍辰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摆手,语气坚决:“不用!真不用!陈先生好意心领了,我······我无福消受!”这话他没作假,他确实不喜欢留恋风尘,也很少找舞女歌姬,算是沪上公子哥里少有的清流。
云琅青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他走到霍辰珏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语气里满是戏谑:“干什么?这姑娘们多漂亮啊,陈先生一番好意······”
霍辰珏苦着脸,同样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鼻子要死了你知道吗?这香水味······”而后再低声,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嫌弃:“这玩意儿也太像公公了,你怎么······什么人都打交道······”随后赶紧噤声,怕被那位陈先生听到。
云琅青懒得搭理这个少爷脾气的朋友,转身对陈先生笑了笑,自然地为霍辰珏打圆场:“陈先生您别见怪,我们霍少爷啊,是在为未婚妻守身如玉,家教严,出来前被叮嘱过的。”
陈先生闻言,用手帕捂着嘴又是一阵“咯咯”笑,眼神在霍辰珏身上转了转,拖长了调子:“哦~~~原来如此~理解,理解~霍公子真是难得的好男人呢~”
霍辰珏在角落里听得嘴角直抽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琅青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清明如镜。
这位陈先生看似娘娘腔,行事荒诞不羁,却绝非一般人。他是上海滩消息最灵通的几个中间人之一,尤其在沟通南北、串联各界灰色地带方面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能量,是个真正能办成实事的人物,云琅青一贯对这种有利益可图、能为己所用的“朋友”保持着表面的尊重和恰到好处的距离。
寒暄过后,气氛稍定。云琅青抬手示意了一下沙发:“陈先生,请坐。这次请您来,是有笔生意,想跟您聊聊。”
陈先生扭着腰肢在沙发上坐下,那几位姑娘则乖巧站到他身后,形成一道香艳的背景板,他翘起兰花指,端起阿成适时奉上的红酒,抿了一口,那双精明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粉底看向云琅青,声音依旧尖细,却多了几分实质内容:“云二公子客气了~您手指缝里漏点渣渣,都够我们吃一年的了~不知道这次,是看上了哪块肥肉,又想怎么个吃法呀?”
云琅青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点了点,语气平和:“您今日托人送来的‘礼物’我看了,”他指的是那条包裹着某样东西的丝巾,“我认为不是没有可行的办法,只是······”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与陈先生那双精明的眼睛对视,仿佛在权衡,也像是在施加压力,“只是这其中的关节,还需要陈先生您这样的行家里手,再细细斟酌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陈先生脸上的夸张笑容收敛了几分,捏着手帕的手指也微微停顿,他自然听懂了云琅青的言外之意——那份“礼物”代表的“生意”有门,但风险与细节需要进一步敲定,并且云琅青希望由他来主导执行层面的风险把控,他之所以与云琅青关系密切,正是因为二人在某些利益巨大,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生意”上出奇地合拍,胆大心黑,思路一致。
这个陈先生写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在写当年的美术老师····(此致万分抱歉)[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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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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