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半月,于云琅青而言,并非沉溺于十里洋场的浮华,而是一场狩猎。
他与那位举止夸张,却不容小觑的陈先生之间的“交易”,如同淬毒的暗箭,悄无声息又厉害地袭向陆胜的命脉。
资金链的突然断裂、几桩关键军火生意的意外黄汤、甚至军中几起被刻意放大、直捅上峰的“违纪旧案”·····一桩桩、一件件,来得又快又急,且桩桩件件都打在陆胜最痛、最无法声张的软肋上。
这些手段阴狠老辣,充分利用了陆胜根基未稳、内部派系复杂的弱点。
————
第七师驻地,师长办公室。
气氛压抑得如同死寂。
陆胜刚刚送走了来自上峰特派的一位专员。专员带来的并非嘉奖,而是一份措辞严厉的申饬令,以及一纸降职函——因“治军不严,屡生事端,且多项事务处理不当,引发不良影响”,陆胜被暂时降职察看。
降职!
他陆胜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提着脑袋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功勋和地位,竟然就这样·····几乎毁于一旦!
没死在战场上,却要倒在这种肮脏的算计之下?!
方维翰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窗外天色灰蒙,一如此刻的心境。陆胜背对着门口,军装下的肌肉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抖,他望着墙上悬挂的军事地图,那上面曾标记着他的野心与抱负,此刻却仿佛都在无声嘲笑他的溃败。
“师座·····”方维翰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这次·····太蹊跷了。接连不断,像是·····像是冲着要彻底摁死我们来的。”
陆胜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片萧索的景象。他何尝不知?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倾轧或时运不济,这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蓄谋已久的绞杀。
“查出来了吗?”他的声音沙哑。
方维翰艰难吞咽了一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能查到的线索·····七拐八绕,最后似乎都指向同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气声吐露:“云家·····那位二公子。”
云琅青。
陆胜并非蠢人,他第一时间就怀疑到了云琅青头上,除了这位与他有过间接交锋且背景深厚的云家二少,谁还有这等心机和动机?
然而,怀疑归怀疑,他却束手束脚,难以全力反击。
一来,他投鼠忌器。他与何家联姻在即,何家百年清誉重于一切,最忌与这等阴私算计、商场倾轧的丑闻扯上关系。他若大张旗鼓与云琅青撕破脸,无论胜负,必然闹得满城风雨,届时何家颜面何存?静舒小姐会如何看他?这桩他极其看重的婚姻很可能就此告吹,他必须顾及何家的体面,打落牙齿和血吞。
二来,云琅青的动作太快、太刁钻了。根本不给他喘息和调查应对的机会,对方显然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并且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每一环都扣得死死,让他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屈辱,冲上陆胜的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拔出枪,立刻去找那个纨绔子弟算账!
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
不能。
他如今自身难保,若再冲动行事,更是授人以柄,正中对方下怀。云家树大根深,云琅青本人更是交际广阔,手段狠辣,绝非易与之辈,硬碰硬,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更惨。
可是·····若不反击,难道就任由云琅青这样一步步将自己逼入绝境?若是失去兵权,失去地位,他陆胜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资格去匹配那个清冷如月、家世显赫的何静舒?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般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暴躁却又无计可施,没有了枪杆子,他陆胜在上海滩就是个屁!以往积累的那些财富和人脉,在真正的权势碾压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方维翰看着他急剧变化的脸色,心中亦是沉重无比。他跟随陆胜多年,深知其不易,更明白眼前这困境几乎无解,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那个唯一可能不是办法的办法:“师座·····事到如今,能如此精准打击我们,又能让各方都·····默许甚至推波助澜的·····或许,只有始作俑者,才能·····高抬贵手,他布下这天罗地网,总有所图·····”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摆脱这致命的绞索,或许·····只能去找那个布下这一切的人。
陆胜听懂了。
去找云琅青。
去向那个设计陷害他、夺走他一切的男人低头。
去祈求对方·····放过自己。
屈辱感淹没了陆胜,他几乎要再次暴怒,让他去向那个小白脸、那个靠祖荫和阴谋诡计取胜的纨绔子弟低头?!
他死也不愿意。
可是·····不低头,又能怎样?
他可以不惧生死,可以宁折不弯,但他不能拖着身后这成千上万信任他、跟随他的弟兄一起下地狱!
方维翰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子,狠狠剜在陆胜心上。
“云家那位·····手段太狠了!他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再不想法子,军心一散,队伍就真的完了!到时候,上头一纸调令或者更狠的·····兄弟们怎么办?那些指望他们寄钱回去的老父老母、妻儿怎么办?!”
“师座!咱们可以硬扛,可以跟云琅青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一死,弟兄们跟着您,没怕过死!可·····可不能让兄弟们因为断了粮饷、因为咱们跟云家的私怨,就落得个妻离子散、甚至被当作乱兵处置的下场啊!那太冤了!太不值了!”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陆胜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股暴戾的杀气却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决绝,为了留下最后一点翻身的资本,为了那一线或许还能抓住的微光。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备车。”
“想办法,递个话。”
“就说我陆胜·····请他云二公子·····赏脸一见。”
————
临湖别墅,云琅青在上海的住处。
陆胜跟着引路的侍者,穿过布置极尽奢华的厅堂,走向面朝外滩的宽阔露台。
云琅青斜倚在一张白色的沙滩椅上,身上穿着舒适的丝质衬衫和长裤,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似乎正全然沉浸在这片繁华的景色之中,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缓缓吐出一缕轻烟,才微微侧过脸。
余光里,那一抹深绿色的军装映入眼帘,笔挺,却似乎裹挟着一丝紧绷。
云琅青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挥了挥手,侍立在旁的下人无声退下,露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江风送来的、模糊的汽笛声。
云琅青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陆胜身上,那双桃花眼里含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是看到一位不期而遇的普通朋友,语气轻松温和:“陆师长,稀客。”
那神情之自然,态度之温和,仿佛近日来那些足以将陆胜置于死地的风波,与他云琅青没有半分关系。
陆胜深吸一口气,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云琅青面前,省去了所有虚伪的寒暄,开门见山,声音沙哑:“云二公子。”
云琅青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也遮掩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陆胜直视着云琅青,目光如炬,尽管处于绝对劣势,军人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明人不说暗话,云二公子,我今日来,只问一句,要怎样,你才肯高抬贵手,放过我的第七师?”
“上面已然猜忌,军心已近涣散。若再继续下去,数千弟兄·····他们只是服从命令的军人,是无辜的,有什么,冲我陆胜一个人来。”
云琅青听着他这番直白的恳求与承担,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他轻轻弹了弹雪茄烟灰。
“陆师长真是·····”他拖长了调子,仿佛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终化为一声轻啧,“快人快语啊。”
他稍稍坐正了些身体,目光落在陆胜那张写满隐忍与刚毅的脸上。
“也好。”云琅青点了点头,语气轻松,“我也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人,免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既然陆师长会找上我,就说明你还不是蠢到底的人,还存着几分明白。”
“不错。”云琅青坦然承认,甚至带着点欣赏对方“明智”的意味,“你近几日遭遇的种种,资金、军火、还有那些陈年旧案被翻出·····确实是我吩咐下去的,我做过的事,从不否认。”
陆胜的瞳孔猛地收缩,尽管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对方如此轻描淡写承认这一切,那股愤怒依旧窜遍全身。
他强压下要脱口而出的怒吼,咬着牙追问:“到底要怎样?云二公子,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放过第七师!”
云琅青静静看着陆胜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却不得不强行压抑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沉默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平静。他掐灭了手中的雪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残忍的决断。
“很简单。”
“你去和静舒说,你与她不堪相配,自愿解除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来上海这些天,云琅青早已查清了二人之间那纸婚约的来龙去脉。每多确认一分,心头的邪火就烧得更旺一分,手下针对陆胜的绞杀自然也愈发狠辣,只是他没料到,这位陆师长如此快就找上门来,倒也是省了他再费周折。
陆胜闻言,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暴怒和·····一丝苦涩,他盯着云琅青:“原来云二公子绕这么一大圈,布下天罗地网,竟是为了这个?”
云琅青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嘲弄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
“不然呢?”他微微歪头,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打量着陆胜,语气轻佻而倨傲,“陆师长,你以为我为什么偏偏要针对你这一个小小的师长?我的时间,可是宝贵得很。”
“要不是静舒执意要嫁给你·····”
云琅青稍稍向前倾身,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你算个什么呢?也配让我亲自出手?”
陆胜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双眼睛盯着云琅青,试图从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找出一丝破绽,他声音沉哑,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确认:“你想把何小姐从我身边夺走?”
“夺?”云琅青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词,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摇头,语气里带着纠正,“陆师长,这话可得说分明些。谁夺了谁的东西,彼此心里,很该有个数啊。”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陆胜,意有所指,仿佛陆胜才是那个窃取了他珍宝的小偷。
陆胜被他这倒打一耙的姿态激得气血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更理智,试图抓住对方可能存在的、哪怕一丝一毫的顾忌:“云公子,若是坦坦荡荡与陆某竞争,无论结果如何,陆某敬你是条汉子,无话可说!可动用这等背后阴私、断人根基的小人作风,未免·····太不上台面了!云公子是体面人,自然不想让外界传出这般不堪的流言吧?更何况·····静舒·····静舒小姐若是知晓了,想必也不会想看到你这般模样吧?”他艰难说出那个名字,试图用何静舒可能的态度来牵制对方。
云琅青闻言,终于缓缓站起身。他身量本就挺拔,此刻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比陆胜略高一些,目光垂落,带着毫不掩饰的睥睨。
随后云琅青极轻地嗤笑一声。
他微微向前倾身,逼近一步,那双桃花眼里再无半分慵懒笑意,只剩下冷冽算计和强势。
“体面?”
“陆师长莫不是忘了?我是商人。”
云琅青:“商人,唯利是图。坦荡也好,阴险也罢,不过都是手段,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旁人嚼什么舌根·····我何曾在意过?”
他不再给陆胜任何讨价还价或试图用道德绑架他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给出了最终的选择题,“我只希望陆师长明白,眼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你自己去同静舒说清楚,自愿解除婚约,全了她和何家的颜面,也换你和你手下弟兄一条生路。”
“第二,你尽可负隅顽抗,抱着那纸婚约不放。那么·····”
云琅青眼神变得幽深,一字一顿:“人,财,两空。或许·····连性命也难保。”
这世间的选择,往往都需要经过血泪的过程。
想得到什么,就必须放弃什么。[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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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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