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悔改

那是一个夏日,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位美妇人,也是生她之人。

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小男孩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洋溢出幸福笑容的男人。

这一世,她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经商之家。

出生那日,依旧下了场大雨。

因为是在夏季,没有百花齐放的景象。唯独雨,酣畅淋漓地下了三天,不知是在欢迎她的到来还是另有其他深意。

总之,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她心有余悸。

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从一出生就觉得这一世也会发生点什么。但很反常的是,十五岁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父亲善经营,家中生意越做越好,常常忙得早午不分,但一到晚上,必定准时回家,陪伴家人。

母亲温柔贤惠,她出生所穿所戴,几乎都出自母亲之手,腹中诗词歌赋、书法算数,也皆由母亲亲自教导。

哥哥天资聪颖,已中举人,正在为将来的会试做准备,在繁忙的课业中,还能时不时搜罗些玩意给她,比如会说人话的小鸟,比如爱睡觉的乌龟。

是的,她又得了一只乌龟。这只龟与上一世那只一样,脖子上长着一颗痣,痣的形状位置皆相同,她断定这只龟与上一世那只是同一只。

她每日最爱做的事情便是与之大眼瞪小眼,直瞪到乌龟缩回龟壳,才发起审问:“你如何又找到了我?”

“是不是受人所托来监视我?”

“下次想伪装自己,记得变成别的东西,还有,别忘记把脖子上那颗痣除掉!”

哥哥见她每日与乌龟对话,笑她神经兮兮,但下次依旧接着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

十五岁那年,家中宴请宾客,为她庆生。

收到的礼品堆了整整一房间,哥哥的表情异常夸张,她却不以为然,毕竟上一世什么宝贝都见过,此刻唯一惦念的东西,是酒。

宴会散后,她在宽大的袖袍里藏了一壶酒,大摇大摆回到寝屋。

这是这一世她第一次喝酒,新鲜的杨梅酒口感清甜,她将满满一壶喝得精光,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全家人守在她床边,焦头烂额地请大夫、喂醒酒汤,直至她醒来。

哥哥当着父母的面给了她一记暴栗,只是抬手重,落手却轻。她配合地嘤嘤了两句,母亲立马过来给她揉头,父亲则苛责哥哥下手太重。她躲在母亲怀里,没心没肺地冲哥哥笑。

一个月后,浓妆艳抹的媒婆上门,给哥哥说亲。

亲王家的女儿在她的生辰上见到才貌双全的哥哥,从此念念不忘。

他们原是商贾之家,地位不高,能被亲王一家看上,是至高无上的尊荣。

全家人都很高兴,就连扫地的仆人都笑靥如花,可是只有她看出来,哥哥并不开心。

那是一个雨天,哥哥闷在房里已有三天,她捧着小乌龟,走到哥哥床前,问:“你不喜欢郡主吗?”

哥哥用被子蒙着头,并未答话。

她在床边坐下,摸着龟背,淡淡道:“不喜欢可以拒绝,爹和娘不会勉强你的。”

被子掀开了,哥哥的下巴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神情呆滞地说:“有些事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那是亲王,有权有势,我们在他们面前,如同一只蚂蚁。”

在她上一辈的记忆中,没有见过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王侯人家,但是她也清楚,很多事情,不是她没见过就不存在。

她沉思半晌,道:“要不然,去探探郡主的口风,人家不一定非你不可。”

“媒婆说,郡主在梦中见到我的模样,这辈子非我不嫁。”

“实在不行就逃走!天涯海角,总会有咱们一家人的安身之所。”

这是傻话,父亲已经应下了婚事,绝无反悔的可能,可哥哥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随即似想到什么,心酸一笑,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先回去,让哥哥想想。”

第二日,她又来到哥哥房里,只是想陪他说说话,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直到第三日,在墙角后听到下人议论,哥哥带着行囊,与心爱的女子私奔了。

婚前出逃,简直不把亲王一家放在眼里,她没想到自己用来安慰哥哥的话竟成了真。

她来不及思考哥哥为何抛下他们独自离去,找到父母,想说服他们一起逃走,结果迎来的是父亲对母亲的破口大骂,以及母亲的泣不成声。

那是她第一次见父母争吵,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间,她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哥哥不是嫡亲哥哥,是母亲与第一任丈夫结晶。

父亲大概是深爱,娶了怀有两个月身孕的母亲,还将哥哥视为亲生儿子。

可母亲不这么觉得,因为哥哥表明不想娶亲王家的女儿时,父亲为了家族利益,让哥哥妥协。

母亲什么都不管,只希望哥哥此生能够幸福,将真想告知哥哥,并准备好行囊,让他离开。

她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心想哥哥的心情定更加复杂,一时糊涂才抛下他们,绝不是因为狠心。

亲王很快得知消息,用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将父母关进监狱,并给她十天时间,让她将哥哥寻回来,若办不到,后果只有死路一条。

十天时间太短,她带着乌龟一起,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寻人。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路过一破烂的道观时,天上下起大雨,乌龟又恰好掉在地上,砸得四脚朝天,很快翻身过来,朝观里爬去。

此时已是第九日,着急终归无望,她暗自叹息,和乌龟一道入观避雨,未曾想不仅撞见了哥哥,还见到了哥哥的心上人——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

难言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开来。可为了父母,她别无他法。

当她阐明一切,哥哥无动于衷,只是让她走,那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则跪下来求她,让她不要透露他们的藏身之所。

她心痛如绞,将哥哥狠狠骂了一通,并表示为了父母,什么都能做出来。

哥哥没有给她回去告密的机会,一记手刀将她击晕,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

观里早已没了人影,观外的马也被牵走了,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这一次,老天将她逼入绝境,连见父母最后一面的时间都没给她留。

她边哭边往山顶爬,站在高处眺望刑场,亲眼看到父母的头被砍下。

绝望弥漫心头,泪水像没有尽头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从眼中涌出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切的无力。

“后悔了吗?”那个声音像鬼魅一样,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倒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直到眼中泪水流尽,才道:“后悔了。”

那声音很欣慰,安慰道:“眼前一切不过云烟,等这一世结束,你会明白一切。”

她冷笑一声,直至那声音彻底消失才爬起身来,眼中盛满前所未有的冷冽。

十年之后,亲王一家惨遭毒害,下毒之人是一名相貌丑陋的烧火丫头。

据说,丫头为了报仇,自毁容貌,买通亲王府的管事,混进后厨房,每日在饭菜中下入银针测不出来的慢性毒药,日积月累,最终取了亲王一家性命。

丑丫头报仇后,消失在世间,没有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她全身而退后,来到深山之中。

林木掩映下,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露出一个屋角。顺着泥路往前走,即能看到一个小院。

院里没有妇女,也没有儿童,只有一个形容憔悴的邋遢男子,倒在一块大石上,手边是破皮的酒壶,人在说着呓语。

她坐在旁边,拿起酒壶,旁若无人地饮酒,乌龟趴在岩石上,静静作陪。

一直等到天光暗淡,男子才悠悠转醒。

“我已经报仇了。”她将酒壶递给男子,没任何表情,声音也平淡得好像在说今天下雨了,明天会天晴。

男子竟然也没有惊讶,只是笑了下,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眼底有深不见底的凄凉。

她夺过酒壶,扔在地上,酒撒了一地,“趁着人还清醒,好好想想,去了阴曹地府,见到爹娘和你妻儿,该说些什么!”

男子笑着道:“早就想好了,一箩筐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愣了半晌,无声勾了勾嘴。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来,她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哥哥。”

男子泪流满面,将她抱在怀中,等到她双眼无力地耷拉下去,才轻轻道了句“对不起”,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可直到天黑得透透的,死神依旧没有出现。

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冰冷的躯体和呆呆趴在岩石上的乌龟,他害死父母,她应该最恨他,可她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

漫长的黑暗过后,那声音再次出现。

“你走在这条命运线上,哥哥注定背叛,父母注定死亡,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她笑,“如果一切皆是注定,那么,我的复仇也是注定。”

“你始终没有看透。”

“该如何看透?”她大声道,“这一切皆是你的安排?你让我历经绝境,只是想让我冷眼旁观一切?可我不是提线木偶!”

“你太倔强,若再不知悔改,将永远背负记忆轮回,直至灰飞烟灭。”

“那不如现在就让我灰飞烟灭。”

......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她的意识急速往下坠落。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她来到了第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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