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三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睡了一觉,阿福就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从房间走出来时,阿福正坐在客厅。窗外黑夜笼罩,点点亮光,忽远忽近。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暗淡。伍三一不满意地按下电灯开关,嘴里惯常怨念道,“黑灯瞎火的不开灯,想吓死谁!”
阿福坐于餐桌旁,头发凌乱,双眼通红,青色的胡茬绕于嘴周,对于伍三一的出现,他微微抬头,眼中是浓的散不开的黑暗。伍三一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沉默半晌,她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东西变了,这改变让她不知所措。她伸手想要拍拍阿福的背,手指却在触碰到他肩膀的瞬间骤然停下,她不敢碰他,仿佛一碰,他就碎了。
“怎么了?”她极尽温柔,像对待婴儿一般,“怎么了?阿福?怎么了?”
阿福望着她,眼中满是痛苦的表情,一滴泪落下,终是一个字也没说。伍三一慌了神,忙用手抹去他的泪水。阿福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性子弱,但似乎每次也只是叫嚣着害怕,没怎么哭过,唯一一次是张爷爷去世时,他嚎啕大哭,哭到心肝脾肺都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她想象不出他遇到了什么事,竟会如此的难过,难过到落泪的地步。伍三一握紧了拳,心底有了灭顶的愤怒,只要阿福现在说出一个名字,她会叫着嚷着寻到了那胆敢伤害他的人,毫不犹豫的解决掉。
阿福任伍三一捧着自己的脸颊,不断帮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他声音沙哑,像粗粝的砂纸打磨在快要腐烂的木头上,无法流畅,他说,“我不想失去你。”
伍三一稍稍释然,只当阿福是被这一次事情吓到,她轻轻拥住他,拍着他的背,“别担心,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
阿福将她轻轻推开,猝不及防地吻上了她的嘴唇,没有纠缠,没有深入,只是触碰着。伍三一感受到他双唇伴随着哭泣的颤抖,有眼泪滴落在自己脸上。
“你爱我吗?”
“废话,当然爱。”
“是那种想接吻想上床的爱吗?”
“如果我连你都想上,也太不是个人了吧。”
曾经的玩笑话在伍三一脑海里浮现,不应该的,阿福不应该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他不是个早熟的孩子,的确,他喜欢跟婆婆伯伯们聊天,哄他们开心,但这不代表他就喜欢长辈。他这个年纪,该是抱着大胸妹子的漫画异想天开,而不是对自己这种干瘪如柴的女人产生想法。她脑子无法运转的当下,条件反射性地轻拍着阿福搭在她肩上的手背,像儿时母亲安抚自己一样。
阿福离开她的唇,看着伍三一懵到不知所措的表情,自嘲地笑了,低下头落寞地摇了摇,“你果然不知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伍三一痴呆似的坐着,嘀咕了一句,“死小孩,越来越难管。”五感灵敏的她却迟钝地没有感知到,那一刻,是她生命中又一次盛大的别离。
阿福消失了,伍三一花费了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去确定这个事情,其中十一小时五十九分钟用来睡觉,最后一分钟阿福把这个事实砸到了她眼前。也许是药物没有代谢干净的原因,阿福走后,伍三一的困意再次涌上来。她一边想着给阿福一些时间冷静,一边滚进了铺盖卷。再次醒来是听到了“哐哐”地砸门声,她一脸暴躁地打开门,快递小哥二话不说把一个箱子塞进她怀里,随后消失于楼梯转角。伍三一拖着苏醒的身体和沉睡的脑袋,稀里糊涂的拆开了盒子,要放在平时,她定是会扔到一旁不理不问,等着阿福来拆。
盒子里是一部手机和一张卡片。手机是最新款,纯黑色,三个笨拙的摄像头,硕大的一块屏,拿在手中像块板砖,是个趁手的好兵器。伍三一掂量掂量,扔到一旁。卡片正面是某种花朵的图案,她不认识,翻过背面,写了几行字,字迹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是难得的漂亮。阿福从小学习不算好,考试总是在及格线上下徘徊,没有哪科的老师特别喜欢他,唯独语文,倒不是他成绩有多好,而是写了一手好字。每次的作文内容虽然狗屁不通,但卷面却是相当的赏心悦目。伍三一前一秒还在感叹这孩子的字是真好看,下一秒便火急火燎地冲出了门。
卡片上一共写了三句话:
“小五,手机挺贵的,别随便乱扔。
拆迁款下来了,我给你招行的卡上打了100万,说好的,我们平分。
不要找我,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回来。”
伍三一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被她潦草的发型和过于单薄的衣衫吓了一跳,伍三一却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急急地催促他赶紧开车,去到凯乐宾馆的地址。司机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猛地调转方向,一脚油门,车呼地向前奔出,灵活的穿越于大街小巷之间,不到10分钟,车头对着凯乐宾馆褪了色地招牌,倏然停落。
“这样最快,你过跳马路就是。”司机得意于自己的专业知识。
伍三一跳下车,嘭地踢上车门,踢踏着人字拖,奋力跑向街对面。
司机在她身后大喊,“姑娘,你没给钱!”
“等下,马上给!”
杨凯乐正坐在前台醒神儿,伍三一朝台面上猛地一拍,将他出逃的三魂七魄全部震了回来。他双目怒睁,誓要把来人骂个狗血淋头。
“给我100!”
他看到伍三一的脸瞬间没了脾气,默默拉开抽屉,从里面捡了两张红票,递给伍三一。
那天把伍三一送回家后,他便开始处理后续的问题。那份文件本是他无意中所得,但秦磊一定不会相信这种偶然,必然是把盗取文件的事算在老彭头上。他对老彭没有过深的感情,说白了就是雇佣关系,老彭付钱,他杨凯乐干活。这么多年,老彭没多付他一分钱,当然,也没克扣过一分。奈何没经历过社畜生活的杨先生,并不知道这样的老板已经是难能可贵,也就没生出对老彭感激涕零的心思来。虽然情分不深,但他并不想老彭遭到秦磊的报复,毕竟是自己惹的祸,不该牵连旁人。
秦磊不担心他复制了那份文件,因为那份文件本身无法复制——从电脑技术手段上来说。杨凯乐凭借脑子里的印象,将德思那份私帐记录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没有源文件完整,但总归对秦磊有些震慑作用,江湖啊,生意场啊,这些人多的地方,向来是虚虚实实,能蒙就蒙。他写完,将文件放进U盘,一个闪送,直接送到老彭手里。接着他又调查起康城花园那片房子的情况,查到凌晨六点,仍然一无所获。要不是今天艳红姐请假,他这个时间点定然在床上与周公相会。
“阿福不见了!”
杨凯乐听着似曾相识的开场白,仿佛忘却了世俗的**,清心寡淡地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阿福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是一家手机店,他在那用手机连了电脑,杨凯乐根据IP地址找到了具体位置。
伍三一跑到手机店时,只找到一部被抹去了所有的手机。店主说那个小伙子换了新卡,换了新手机,如果有人过来找他,让帮忙跟那人说一句“别再找我了”。后来,店主还说了什么,伍三一没有了记忆。她的记忆停留在,阿福离开了她,这一概念在她心里变成了事实的那一刻。
可她不甘心,又跑回到杨凯乐那里,桌子拍得飞起,让他继续查,查飞机、铁路、码头、汽车,查任何一个可能找到阿福踪迹的地方。
杨凯乐用力捉了她的手腕,防止她伤到自己。他正了神色,语气有了十分的认真,说,“我都可以查,别着急,一定查得到。”
“阿福会离开她”,这件事从来不在伍三一的预设中。她想就算是阿福结婚生子,也可以住在相距不远的地方,隔三差五见一面,毕竟他们还有侦探社,还会一起工作,家人,本该是这样。有阿福在,她就是个有家的人,现在,她似乎又没有家了。
伍三一颓唐地垂下手臂,安静了下来。分离,永远是被丢下的那一个更难过,而她永远是被丢下的那一个。她转了身,朝门口走去,背影里有了深深的无力感,她说,“不用查了……都……一个样。”
杨凯乐拦住了她,以摔在她脚下的方式。他的腿脚不灵便,着急之下,被网线绊倒,面部直落于地,还好手臂有所支撑,才免于鼻梁塌陷的风险。他抱着吃痛的手臂,横躺在地上,将伍三一拦在了门口。
伍三一惊慌地看着脚下的人,杨凯乐伸出一只手晃了晃,说,“体谅一下伤残人士。”
伍三一没好气地伸出手,身体用力,将他拉了起他。他重心不稳地单脚蹦了两下,像需要依靠似的扶住了伍三一的臂膀,“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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