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乐打记事儿起就知道自己没爹没妈，他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福利院里大家都没爹没妈。但他认为被大人打这件事不正常，因为每次挨打，不过一两个人，并不会大家集体挨打。在意识形成的雏形，他就分开了集体行为和个体行为，他认为集体行为是正常的，而个体行为就是作死，只要站队在大多数，他被罚的概率就无限地趋近于零。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又发现在“大多数”这个群体中，往往是一群人跟着一个人，除了领头的那个人，其他的都是没脑子的草履虫，而且有的时候，领头的那个也是没脑子的草履虫，这让他痛苦不已，因为他不是草履虫，他有脑子。这个痛苦的过程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的自洽，并找到解决方法，那就是即不当多数，也不当少数，而是当站在一旁数数的那个人。他不担心被双方集体攻击，因为他有脑子，有能赚钱的脑子，而需要钱的大人们成了他最牢靠的后盾。

然后，伍三一出现了。小丫头一个，面目洁净，目光疏离，让他想到南墙洞里经常钻进来的流浪猫。开始时，他只是观察，猜测这个新来的会站在哪条队伍里。一年，两年，她仍旧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亲近，架打了不少，也挨了不少打，但每一次获胜的总是她。再后来，便是她被折磨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把活蟑螂塞进了领头孩子的嘴里。也许是他活得太取巧，反而对伍三一这种没路便死磕出一条路的劲头着了迷。于是，两个离群的人走到了一起，确切地说是他以“感情是靠时间培养”的这个理念，硬贴在伍三一身边。他喜欢逗她，喜欢看她小孩儿一个却故作深沉的模样，喜欢看她一本正经被气到发火的样子，但他不喜欢伍三一伤心，极其不喜欢。

许久，伍三一从口袋里拿出卡片，递给杨凯乐。三句话，不肖两秒钟便可看完。伍三一低下头去，面目掩在阴影里，“我以为我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无论生老病死。”

杨凯乐拍了拍她的头，宠溺地笑了，“只有结婚的的誓言才会那样。”

“可家人不也是那样吗？”

“你把他当什么？”

伍三一抬头望了他，似乎懂了他的意思，眼中生出一片凄然。

杨凯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

杨凯乐这辈子没嫉妒过任何人，除了阿福。那些伍三一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他的嫉妒如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甚至要占据他整颗心。他不是嫉妒阿福陪在伍三一身边，而是嫉妒对方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地就陪在了伍三一身边，他只是出生，成长，然后便与伍三一相伴。

侦探社的门一关就是半个月。李叔煮完午间的最后一碗面，双手在围裙上揩拭干净，背在身后，走到了店门口。他抬头向上仰望，侦探社的窗户紧闭，他叹了口气，仍旧不甘心地走上了三楼。这半个月，他上来无数次，又无数次的失落而返。“这丫头和小子去哪了……不会还为上一次的事生气吧……诶……早点道歉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走下了楼梯。

杨凯乐是在半夜12点接到的电话，屏幕上显示了一串他不认识的号码。他想近来的电诈工作者也是辛苦，半夜三更还在拼命工作，本着莫名其妙的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冒着身家清零的风险，接起了电话。电话另一端乱糟糟地，可以听到几个醉汉正在江湖飘，你一刀来我一刀。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嚷嚷道，“别他妈砍了！吵得要死！”杨凯乐疲惫的大脑顿时晴明，他听出了那是伍三一的声音，声音中带着醉意。

还没等他说话，只听电话里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度数较低，在伍三一和那群醉汉之间周旋着。

“大哥！大哥！她喝醉了，不是那个意思，别动手！别动手！”

“姑娘！你坐下！”

“大哥！没说你，说她呢，说她呢。”

杨凯乐大声对着电话叫喊，“伍三一！你在哪呢！伍三一！”

“啊喂……你是她朋友吧？你赶紧来接她，俏十里酒吧，快点来啊，马上打起来了。”

杨凯乐低头看着自己刚拆掉石膏的左腿，“明天拆好了，他们总不能动手打残疾人。”

他走进酒吧，就看到伍三一拎着半瓶啤酒，叫嚣着要砸烂一个人的脑袋。对面五个大汉，面红耳赤地冲伍三一嚷嚷。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眼镜已经歪在脸上，站在两拨人中间，正不遗余力地伸展着双臂，试图将他们推开。但显然，在伍三一不断地叫嚣声中，对面的大汉们马上就要失去理智。

杨凯乐一瘸一拐地挤到人群中，从伍三一的手上把啤酒瓶夺下来。伍三一看到他的脸，像孩子见了爹，所有情感瞬间爆发，指着对面委屈地说道，“他们要把我的耳朵振聋了，我耳朵快听不见了！”

“胡扯！”一个大汉立刻反驳，“哥几个吼两嗓子你耳朵就聋了？小丫头片子满嘴跑火车！你今天不给哥几个道歉，这事没完！”

杨凯乐转过身，将伍三一挡在身后，面对几个大汉连连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儿，她喝醉了，我替她给哥几个道歉，实在不好意！”

一个大汉看杨凯乐瘦了吧唧，还瘸了腿，气势立马高涨，扯着嗓子喊道，“你算什么玩意儿，替她道歉，她有手有脚，让她坐哥几个怀里，陪哥几个喝上几杯，这事儿才算完。”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开始跟着起哄，“就是，陪哥几个喝一个。”“对，喝一个，刚才她拿酒瓶子砸我来着，必须做怀里喝一个。”

杨凯乐笑容收起，目光一转，眼神阴冷地看着对面。他掏出手机，声音中有了不耐烦，“我看你们没谁伤到，赔你们2000去看口腔科。时间也不早了，各回各家，可以吗各位？”

酒精让人失去了基本地判断，壮了怂人的胆。对面的人对于杨凯乐的提议报以炸裂地哄笑声，“你当你他妈是谁呢！回家，可以啊，让妹妹陪哥几个一起回。”

酒吧老板本想息事宁人，不给警察叔叔添麻烦，但看着眼前的架势，不得不掏出了手机，按下了110。杨凯乐伸手拿过老板的手机，直接挂断。然后礼貌地将手机还回，笑着说，“打坏了东西，我双倍赔给你。”

下一秒，杨凯乐手上的半瓶啤酒，直接砸在了刚才说话的人脑袋上，脆冽的一声，炸开了花。这准确与迅疾让几个大汉有了瞬间的怔楞，然后张牙舞爪地向杨凯乐扑来。

杨凯乐眯了眼，一把握住一个大汉的手，肩膀用力，对方的手掌被迫回弯成近90度，大汉痛苦地向下跪去，吃力地仰起痛到变形的脸。杨凯乐从高处向下望着他，面目赤寒。其他人产生了瞬间的犹豫，就在犹豫的当口，只听“咔吧”一声，是骨头折断的声响。没人再敢上前，酒醒了，闹剧结束。

酒吧恢复了安静，杨凯乐反手拍了拍靠在自己背上的伍三一，对方没有反应，老板在一旁说道，“她睡着了。”他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出租车上，伍三一靠在杨凯乐的肩膀，呼吸均匀。杨凯乐微微侧转了身，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不记得，上一次伍三一在他身边睡着是什么时候，或许从来没有过。出租车呼呼地开进了风里，身后留下溽城静谧的夜。

杨凯乐一手扶着伍三一，一手去掏钥匙开门。伍三一虽然不重，但喝醉的人就像一滩泥，稍不留神，便向下滑落。他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钥匙。好在伍三一突然间醒了过来，一个挺立，摆脱了杨凯乐的臂膀。她看到玻璃门上的链条锁，笑了起来，“这个我熟……”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被掰直的曲别针，在锁心里捅咕了不几下便将锁打开。

杨凯乐站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专业技能过硬！”

伍三一半闭着眼，摆摆手，示意这都是小意思，然后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凯乐宾馆。杨凯乐紧跟着扶住她，生怕她磕到碰到，“人家十二点变灰姑娘，您倒好，十二点变醉鬼。”

伍三一不满地皱了眉，眸子变成淡淡的金色，抬起手摆出一个“嘘”的动作，“我没醉。别跟别人说。”

杨凯乐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好……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