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明身着竹青色深衣,安然坐于溪畔青石之上,宽袖垂落,姿态娴雅。
他以指击石为节,朗声而歌,嗓音清越悠扬,穿透潺潺水声: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余音袅袅间,他便将手中饮尽的酒盏重新斟上清冽的兰生酒,而后俯身,将其轻轻置于流淌的溪水之中。
那羽觞便载着半盏碧绿色的清酒,顺着蜿蜒的曲水缓缓而下,晃晃悠悠,恰好停在了一位身着黛蓝色齐胸襦裙的娴静女子面前。
女子姿容秀雅,神色宁和,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宛如静水微澜。
她纤指微抬,从容地取过酒盏,仰首将盏中兰酒一饮而尽。
发间簪着的银丝步摇随之轻轻晃动,坠下的米珠流苏摇曳生辉,与粼粼水光交相映照,光华流转。
放下酒盏,她朱唇轻启,应和之声如清泉击玉,清脆悦耳: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婉转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春日和暖的空气里,对岸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书生便已含笑接续,声音温润:
“南有乔木,不可思休。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言罢,他信手折下岸边一株新柳嫩绿的枝条,手腕轻巧一掷,那柔软的柳枝便不偏不倚,正落在女子铺展于青草地上的裙裾之畔。
“许兄,这可不合规矩了!”
下游几位文人模样的青年见状,立刻笑着起哄,
“酒还未饮,怎的就抢先接了诗,还掷了柳?”
不等那白袍书生回答,另一人又促狭地揶揄道:
“是啊是啊,子明兄,许兄这可是当着你的面,向尊夫人示好呢!你待如何?可不能轻饶了他!”
“哼,如何?什么如何?”
白子明闻言,广袖一甩,故作不悦地挑眉,上扬的眼角却明明白白地藏着几分笑意与了然。
他身旁的女子适时以袖掩唇,发出两声轻咳,白子明立即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俯身拾起那截柳条,笑吟吟地递进妻子手中,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我们家巧春倾国倾城,蕙质兰心,自然是人见人爱。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目光短浅,又岂会懂得?”
那掷柳的白袍书生也含笑颔首,向他们夫妇拱手一礼,解释道:
“在下与巧春妹子自幼相识,谊切苔岑,绝无他意……只是不日将启程赴京求学,此去经年,折柳相送,聊表惜别之意而已,子明兄莫要见怪。”
他说着,自斟了满满一盏酒,举至胸前,
“不过确是许某扰了流觞次序。”
随即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亮出杯底,爽快道:
“那就自罚一杯,以儆效尤!”
溪畔微风拂过,捎来桃李的芬芳与清冽的酒香,吟诗嬉闹声交织不绝。
这般风雅热闹的景象引得途经的鹤书不由驻足,拉着身旁的沧玦,好奇地朝着溪边走去。
“先生!”
宴饮众人很快便注意到了他们。
白子明见到青山,立刻放下手中酒盏迎上前来,面露惊喜:
“好巧啊,您这是要往城中去吗?”
他几步走近,目光扫过青山身侧的几人,在鹤书与沧玦身上稍作停留,最后落向一旁静立如雪的桑黎,拱手礼貌询问:
“这位姑娘……不知是……”
“桑黎。”
桑黎略微颔首,语气清冷如常。
“原是桑姑娘,幸会幸会,在下白子明。”
白子明执礼甚恭。
他身后的友人们也都抬起头,纷纷望来。方才吟诗的白巧春步履轻盈地走到夫君身侧,对着青山等人盈盈一拜:
“先生安好,值此上巳佳节,春和景明,于山水明秀处得遇先生,实乃幸甚。”
她随即望向鹤书,声音温婉,
“见过贺公子、沧公子、桑姑娘,小女子白巧春,这厢有礼。”
“巧春姑娘多礼了。”
鹤书连忙伸手,虚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
青山目光扫过溪边三三两两执杯谈笑,衣衫鲜亮的红男绿女,缓声问道:
“上巳修禊,多是去城郊萦青渡,怎的选在这山中小溪处设宴?”
“先生有所不知。”
白子明笑着解释,
“今日萦青渡人山人海,喧闹鼎沸,失了曲水流觞的清雅意趣。上次我来鹿竹山寻先生时,偶然发现这处溪水格外清幽,景致极佳,颇有野趣。故而今日便邀请了几位知己好友,携家眷同来,避开那熙攘之处,于此地曲水流觞,乐得自在清静。”
“原是如此,确是雅事。”
青山点了点头。
趁他们寒暄之际,鹤书拉着沧玦悄悄后退了两步,他低头凑到少年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惊叹:
“沧玦,前些日子那个新娘子,巧春姑娘,当真是好看得紧!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他话音刚落,未等沧玦回应,桑黎已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将少年拉至身后,自己站到了鹤书身侧。
她抱臂而立,目光依旧望着溪水,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方才忘了问,你上次同沧玦究竟胡诌了些什么?昨日我回来后,他竟闹着要去白府认亲,口口声声说白巧春姑娘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鹤书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不自然地抬手挠了挠额角,干笑两声:
“误会,纯属误会……”
他没想到自己当日为了掩饰行踪的搪塞之语,竟被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家伙当了真,甚至衍生出了如此离谱的联想。
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鹤书只得咬牙切齿地低声解释起来:
“我的小祖宗,上次是我说错了,其实她与你长得全然不同。况且你是妖,她是人,按人间历法算算岁数,你都能当人家父亲了,还亲兄妹呢!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而已,你怎么就一根筋信到底了?”
沧玦垂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绞动着衣带,没有做声,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鹤书越看越觉得这家伙是在故意装傻充愣,心中一阵气结,正待再说,上游处那群戏水的少女们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嬉笑声,恰好打断了他的话头。
抬眼望去,见姑娘们足尖轻点春水,脚踝上系着的五色丝绦与水面漂浮的落英缠绕,随着她们灵动的步伐翩翩起舞,裙裾飞扬,煞是好看。
许是察觉到岸边人的注视,一位胆大的女娘隔溪抛来一只绣工精致的香囊,目标直指鹤书。
鹤书下意识伸手接住,入手只觉丝缎滑腻,暗香浮动。
他顿时反应过来,甚觉不妥,连忙像捧着烫手山芋般,眼疾手快地塞进了身旁沧玦的怀里,对着对岸朗声笑道:
“各位小娘子厚爱,实在抱歉!在下……在下已有心仪之人,这是相赠的信物!”
说着,他忙不迭从怀中取出青山刚赠与他的那只青色香囊,高高举起示意。
“哎呀,真是可惜咯!”
对岸的姑娘们也不羞恼,依旧笑语盈盈,目光转而落在抱着香囊,手足无措的沧玦身上,开始打趣起他来。
“不过这位小郎君生得也俊俏得很呐!眉清目秀的,看着就惹人怜爱!”
七嘴八舌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直率,直把少年闹得满红耳赤,连耳根也染上了绯色。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只突如其来的香囊,收也不是,丢也不是,窘得语无伦次,声音细弱蚊蚋:
“我……我……这……”
他嗫嚅着,几乎要把涨红的脸埋进胸口。
桑黎见状,轻叹一声。
她转向溪水对岸,拿走沧玦手中那只香囊,微微勾起嘴角,尽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柔和些,开口道:
“他既这般羞恼,姑娘们就别为难他了。我倒是尚未收到蹭礼,不知姑娘们,可否割爱,将此物转赠于在下?”
“自然可以!这位姐姐喜欢,尽管拿去便是!愿这香囊能为姐姐添福!”
抛去香囊的少女爽快应声,与其他同伴们相视一笑,并未多做纠缠,很快便嬉笑着散开,继续她们的临水之戏去了。
那边,青山与白子明的叙话也接近尾声。
“佳节难得,就不多叨扰各位雅兴,我等先行告辞了。”
青山拱手道别,语气温和。
“诸位慢走。”
白子明含笑回礼,他挥了挥手,目送着青山转身,步入同行三人的行列之中。
走到鹤书身边的青山,极其自然地牵起对方的手腕,将他手中那只尚未收好的青色香囊接过,稳稳地系在了他腰间束着的丝绦上,动作轻柔而专注。
系好后,他抬眸,温声道:
“走吧。”
鹤书低头,目光落在那抹青色之上,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明媚的弧度。
清澈见底的溪水载着瓣瓣残花向山下奔流。岸边的兰草已被少女们采撷,或簪上云鬓,或佩于衣襟。
不知是哪位书生的笑声惊动了栖息的白鹭,振翅时惊碎了水中倒映的如花笑靥,却将这一溪春日的缱绻情致荡得更远。
诗句出自《诗经》
作者文化水平一般,读起来尴尬的话求包容[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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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上巳(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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