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候昙又冷又饿,抱膝蜷缩在黑暗潮湿的天井角落,陷入对未知的恐惧。
单看周遭环境,飞檐斗拱,朱门绣户,这里本该是处极为清雅的去处,可惜将她拐到这里的妈妈已然换了副嘴脸。
男男女女调笑的声音透过门窗隐隐传来,仅仅只是想象中的情景就足以将她吓得颤栗抽噎。
“怎么短短一日没见,变得愈加可怜了。”
夏候昙瞬间抬高埋在膝盖间的脑袋,望向声源的方向。
胡髭茂密的高挑男子抱臂立于屋檐兽首之上,墨发随风微扬。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谢远的嘲讽都到了嘴边,又鬼使神差咽了下去。
夏候昙头一次这样怀念谢远令人头晕的肘间抱,“叔叔你不是要去河间府?怎么又回来了。”
国与国间的诡谲风云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谢远夹着夏候昙在屋檐与屋檐间腾挪,“我若不来,你不完蛋。”
“说说吧,怎么回事?”
夏候昙:“和你分别后,陈顺叔叔去茅房的间隙,有个面善的妈妈寻我帮忙选东西,我帮她选好后,她请我……”
“……坏人的坏从不会写在脸上,尤其是对你别有所图之人,达成目的之前,更是会和你虚与委蛇。”
谢远嗤笑一声,电光火石间,忽然面色一凝。
东京,艮岳。
近侍张达禀报,英国公蔡禅恪急奏。
赵忻清梦被扰,神情十分不耐。
英国公蔡禅恪是他御笔亲封的领枢密院事,统领枢密院,主掌军政要务。
居安素来知情识趣,进退得当,若非事出有因,不会贸然上奏。
赵忻醒了醒神:“宣居安进来。”
蔡禅恪:“……靺鞨人宗回、宗翰兵分两道入攻,晁鸿雁以燕山叛,北边诸郡皆陷。而今大同、代州等皆陷,太原府被围……”
昔日海上为盟,靺鞨协越国夺得云、燕,擒获契丹王,两国还曾彼此相贺。
隆冬腊月,赵忻汗湿寝衣。
他紧紧抓住蔡禅恪的手:“居安,想不到他们竟敢这样长驱直入!”
随即便晕了过去。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五日后,瑞庆花行接到朝廷罢掉浙江诸路花石纲的消息。
朝廷的风向标,无时不刻影响着商业的兴与衰。
轻飘飘的消息落在具体的某个行业、某个商行,不亚于一座巨石滚落,关系到各个环节上的每一个人。
夏折薇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一阵预料之外的忙碌当中,举家前往西京的计划也随之一拖再拖。
忙碌的生活日复一日,夏折薇每每晚上回到家中,望着崔皓很明显存有心事的俊颜,都难免心怀愧疚。
这夜她回来得格外晚,晚到他等得油灯熄灭,和衣趴睡在桌前。
借着惨白的月色,夏折薇以指尖抚上崔皓青黑色的眼下。
许是心中有事,他睡得并不安稳。
只是这样轻微的动作,就能将人吵醒。
“薇薇,你还要忙到什么时候?”
“快了。”
“多快?”
“……”
夏折薇回答不上来,只得生硬道,“既然答应了你,我们迟早都会去的。”
灯花跳跃,屋内趴伏在墙上的影子堆也跟着摇曳。
崔皓凝着她,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别再管那些事那些人,最迟明日,你和爹娘都要走。”
“阿皓,你这样,我好不习惯。”
夏折薇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竭力睁大眼睛,“夫妻间不应该有隔阂,这些天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她的疲惫肉眼可见,他心中的猜测非三言两语便可说清。
崔皓伸手帮她卸去头上的各色发饰,不欲再过多解释。
“睡吧。”
夏折薇困得两眼流泪,兀自强撑:“要是我现在听你的睡了过去,恐怕明日醒来,就已经在去往西京的马车上了。到底怎么了?”
崔皓抚去她眼角淌出的泪滴,“花石纲已有二十余年,如今骤然叫停……”
夏折薇靠在他的怀中,依恋地以头蹭了蹭,“瑞庆上下一切都好,你不必太担心。”
崔皓正欲说些什么,夏折薇忽然扭转身子跨坐过来,“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或许就连你也不太清楚。距离春节还远,明日我送爹娘先走,等这边一切安置妥当,我们就立刻动身。”
许是他的担忧成了真,温情脉脉的一夜过去,京师原本岁月静好的日子彻底告一段落。
今年的春节,似乎注定不会安宁。
翌日,官家下诏罪己的消息遍传东京。
米粮的价格骤然上涨,瑞庆花行生意冷清,客人寥寥。
隔一日,官家禅位于皇太子。
越国改朝换代当日,日晕呈现出五彩的颜色,见者无不啧啧称奇。
不久后,瑞庆花行的客人们中,有有心人注意到京城近日以来兵力戒严,似有要事发生。议论间,见夏折薇瞧了过去,他们神情紧张,彼此对视一眼,纷纷紧闭双唇,不肯再多说半句。
又几日,太学生陈东等人上书请求新官家诛杀蔡星、王甫等乱臣贼子。
此消息似巨石投湖,在京城之中搅起轩然大波。
孙素问骤然登门,向夏折薇道别,直言自己将随夫家南下。
按照常理而言,鲜少会有人选择在年关在即的时候举家搬迁。
想起崔皓也曾多次催促她举家前往西京过年,夏折薇忍不住问道:“只有你和李瑜卿?还是说李家所有人?”
“除却已经发卖的和需要照看家宅的仆从,所有人都要走。”
孙素问泪光盈盈:“山高水远,此行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
消息来得突然,夏折薇本就强撑笑意,闻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待你安顿下来,一定要写信给我。”
孙素问走后两日,越国昔日的盟友靺鞨撕碎盟约的消息传入京城。
此时靺鞨人已连破数州,越军节节败退,当今官家御驾亲征,道君太上皇帝东巡在外,京城里的人皆心中惶惶,不可终日。
夏家的马车将将驶出城门,新的诏令随即便传达了过来。京城的守备愈加森严,车、马、人乌泱泱挤在高大的城门内外,出入不得。
夏折薇恍然回看,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忍不住问崔皓:“你早早便知道?”
除了部分渴求建功立业的将士,没有人会期盼战火燃烧,遑论那战火波及自身。
崔皓苦笑摇头,“我不过是做足了最坏的打算,只可惜如今西京也未必安全。”
昔日越国初立,领兵打仗出身的太祖皇帝本欲迁都西京,据山河之胜以去冗兵,彼时尚为晋王的太宗率领群臣竭力反对,太祖曾无奈断言:“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一语成谶,东京虽有漕运之便,军事上却无险可守。
路途漫长无趣,崔皓将这桩开国旧事细细讲与夏折薇听。
夏折薇边听边想,心怀歉疚,眉头不展:“换个角度来想,我为权贵们供售鲜花,岂不是也成了耗费民力的一员。”
崔皓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天色渐晚,李把式停了马车,一行人稍作休息,准备打火做饭。
崔皓下了马车,笑得越加肆意。
夏折薇不明所以,忍不住恼道:“你还笑?!”
受父辈身份荫蔽,他曾在上流社会如鱼得水,却也因他们的虚伪无趣,早早厌倦了无数底层人穷尽想象也难以知晓的纸醉金迷。
受父辈官场连累,他曾在流放途中饱受艰辛,官家特赦后叛逆出逃被人追杀逼至假死脱身后,目睹体验过贫民百姓夜以继日的劳作生活。
上位者拿走了底层人的造物,只给他们留下苦难。
王朝兴盛时,苦。
王朝危难时,更苦。
寒冷的旷野里,泠冽北风裹挟冷气呼啸而过,万千思绪如同潮水,奔腾着涌过崔皓的心头。
崔皓渐渐止了笑意,可眼底从始至终都未曾有过丝毫笑意:“不是笑你。”
夏折薇瞧出不对,目光灼灼紧盯着他。
崔皓努力措辞:“就算没有经营瑞庆的夏折薇,也会有张折薇、王折薇、李折薇。哪怕换个和平盛世,你也同样能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花石纲并不因你而兴,国祚也自不会因你而亡。
天下为盘,众生为棋。人是环境的产物,既在其位,则谋其政。”
有些话他没有再说出口,她似乎已然明白。
人人常说盖棺定论,而今他最想论的人依旧贵不可言,好好活着。
傍晚的露水打湿了枯草,无法用做引火之用。
夏折薇眼睁睁看着崔皓毫不顾惜,拿起一副他平日里颇为喜爱的画作作了火引。
“紧要关头,除却金银细软,生活所需,诗词歌舞、琴棋书画,便成了无用之物。除却京城,寻常百姓鲜少需要这些无用之物,只因他们日日都在疲于奔命。”
幽幽火舌舔舐着水墨画卷,锦绣山河在冷风中逐渐破碎涅灭。
删删改改无数次,可能后续还会改,也可能败给ddl和懒惰不动了。
大框架尽力客观性借鉴《宋史》[小丑][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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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朵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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