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朵蔷薇

靺鞨铁蹄踏碎山河,直取汴梁。

皇后惶惶整装,越国皇帝赵昭摇摆不定,几次三番想要随皇后南逃。

兵部侍郎李钢以死相谏,君臣上下一心,死守京师。

靺鞨人完颜宗回久攻东京不下,提出了退兵条件。不仅需割太原、河间、中山赔偿,还需一位亲王和当朝宰相入营为质。

如今靺鞨为刀俎,越京为鱼肉。

亲王名为质子,实为弃子。

太上皇帝赵忻膝下子女者众,能被封为亲王的不过十余个。

赵昭将他们召集到一处,问,“谁能为朕去?”

此行一去,凶多吉少。

众亲王心知肚明,无人肯出声请行。

赵昭:“去非。”

赵去非被点了名字,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之色。

他慷慨一笑,越次而进:“臣弟正有此意,愿为官家赴靺鞨军营。”

河间府,峰峰山。

谢远下了马,任其自行吃草休息。

夏候昙蹲在山崖上,将下巴放在膝盖上的臂弯里,痴痴朝下眺望。

谢远猎了兔子收拾干净,待用火烤得差不多了方道:“吃饭了。”

见人没应,他放大音量又唤了一遍。

夏候昙慢吞吞站起身,因着蹲得久了,眼前发黑,腿脚酸麻,走得踉踉跄跄。

谢远给手上的烤兔子翻翻面,不紧不慢刷上蜂蜜,忍不住笑道:“在看什么?那般入神。”

香甜的烤肉味浓烈霸道,夏候昙紧紧盯着谢远的手,忍不住舔舔嘴唇:“叔叔,我自山上往南望去,到处都平平的,真的让人忍不住想攻打。”

虽知童言无忌,谢远仍气笑了:“笨蛋!你究竟是哪边的?”

夏候昙后知后觉挠挠头:“当然是和叔叔……兔肉能吃了吗?”

谢远没好气看她一眼,“吃吧,小心烫。”

他骤然这样温和,反倒令夏候昙不自在起来。

她吞吞口水,没有去吃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兔肉,小心翼翼地问:“叔叔你,又要和我分开了吗?”

谢远没想到会被她识破,难得沉默了片刻。

“是。”

夏候昙垂下眼,若无其事啃起兔肉。

谢远有很多种办法应对哭闹,对安静懂事的夏候昙却有些无计可施。

其乐融融的氛围消失不见,被戳穿的懊恼令他有些讨厌她的敏感。

可或许恰恰是这样的敏感,才能护佑这孩子全须全尾活到了现在。

饭后两人下山,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所在。

晦暗冬风卷走枯叶,万物在夕阳里萧条。

夏候昙寂然站着,看着谢远用朴刀在地上渐渐挖出坑洞。

坑洞不大,窄窄小小,恰好能容纳一个她。

谢远以袖擦去额上薄汗,扭头见夏候昙仍乖乖站在原地,乐了:“嘿?还没跑。行——进来吧。”

夏候昙垂着眼,喉咙像被塞满了棉花,一句也说不出来。

谢远用刀柄拍拍脚下的土坑,沉声催促道:“本来想再晚几天,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就不瞒着了,快进来。”

她的命是姊姊给的,如今又多了谢远。

夏候昙克服想要逃跑的本能,脚步灌了铅般沉重,一寸一寸往前挪。

谢远没了耐心,三步两步走过来,夹住人往坑洞里一丢,盖土回填。

绝望的夏候昙跌进了松软的泥土里,她茫然四顾,发现前面有条冗长的通道,指向未知的方向:“叔叔你,不是嫌我累赘要把我活埋?”

谢远故意恶声恶气:“不,怎么不嫌。”

夏候昙又高兴起来:“那我乖乖待在这里,等你回来。”

茫茫旷野,四下无人。

谢远闻言笑笑,停了逗弄小孩的心思:“陈顺叔叔会来接你,到时候记得寸步不离跟着他,别再被人拐跑了。”

他这般正经,比起之前分离还有过之无不及。

就像是,交代遗言。

夏候昙心中发慌:“是你埋的我,陈顺叔叔肯定找不到,自然要你亲自来接。”

谢远笑了,语气格外温和,“我尽量。”

在彻底见不到天光之前,夏候昙听到谢远说,“若你跟着陈顺叔叔见了崔皓,记得替我道声歉。”

西京。

高大的城门在烈日下紧闭。

东京早已戒严,西京又何尝不知消息,严阵以待?

她早该想到的。

如今他们既入不得西京,又回不去东京。

夏折薇眉头紧皱:“怪我,咱们还是来晚了。”

崔皓拍拍她的手,扬声道:“李把式,去虞县。”

李把式冷笑一声,撂了挑子:“崔大官人,当初说好了,东京到西京。你们日期一改再改,中间可耽误了我不少生意,你们的日子是日子,我们难道就不过了吗!”

虽知他说得有理,可夏折薇难免伤心:“都是多长时间的老主顾了。”

李把式确实有几分动容,嘴上兀自道:“一码归一码。”

崔皓对夏折薇道:“和他们讲道理没用。”

夏折薇:“李把式,你开个价。”

李把式伸出两根手指头,往夏折薇跟前晃了晃:“两贯,少一文都不干。”

“平日里这个价,都够从东京城到巴州了。”

“你也说了是平日,现在是乱世,乱世懂吗?靺鞨随时都可能打过来。这西京城外头天寒地冻寸草不生的,别说热乎饭,连口热水喝着也难啊。”

“你情我愿的买卖,你若不愿,都是老主顾了,我帮你们把行李搬下马车,也算是仁至义尽咯。”

他说的确实在理,除了李把式,他们暂时也找不到别的马车可以租赁。

两人只能认栽,预付了一半的定金。

待到了虞县,再付另一半。

一路上,南下的车队不计其数,车马人皆秩序井然,无声彰显着非富即贵的身份。

破天荒的,夏折薇有些茫然。

时局动荡,前路漫漫,父母辈的经验失去了参考的价值。

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每一个选择都需慎之又慎,紧迫的时间无声催促着她下决定,看似有无限种可能,可实际上没得选。

她不敢赌靺鞨没有围困东京原路折返,又不甘就此不管不顾匆匆南下一去不回,天下之大,除了老家虞县还算熟悉,确实暂无可去之处。

在所难免地,虞县也在戒严,不过守备相比西京松散不少。

县内的客栈住满了过路的客人,骤然去大姨家打扰又有些近乡情怯,夏折薇和崔皓两相合计,决定还是先回村里的破庙看看再说。

村里巡逻的人十分警惕,隔着老远便举起了手中的棍棒。

于莲花家的大儿子李岩眼尖,认出来了他们。

“是夏折薇!薇薇回来了。”

夏老二家举家搬走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村中人见了夏折薇,难免有些唏嘘,纷纷围上前来,拉着两人好一番叙旧。

莲花婶最是热情,听闻消息,匆匆赶来,手上的高粱粉都没来得及擦。

“都快到饭点了,肚子该饿了吧?”

“薇薇,你们两口子上我们家吃饭去!”

粮食本就金贵,到了战时,价格更是虚高不下,夏折薇心下感动。

旁边的李岩也忍不住问崔皓:“听说靺鞨兵都快打过来了,县城里有些能耐的都跑光了,你们也是有本事的人,怎么突然想不开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崔皓几眼:“兄弟,怎么越看你越眼熟?”

“之前的二狗子……不会是你吧?!”

崔皓:“……你们怎么不逃?不怕靺鞨人打过来?”

见他不答反问,李岩仍皱着眉头思量:“怕又能咋?跑,又能跑到哪去?地里的小麦还在越冬,该施冬肥了。”

**

夏候昙沿着地道,回到最初自己被埋的地方。

地下不见日月,不知今夕何夕。

她数不清自己已期盼了多少次。

漫长的等待过后,蜡烛快要燃尽,又到了该回去的时间。

她蹲下身,小心拾起地上掉落凝结的蜡油残块,留着回去慢慢用。

头顶忽然下起尘土雨来,夏候昙眯起眼睛,紧捂口鼻,躲进地道,紧张兮兮盯着上面。

她希望上面的人是谢远叔叔,哪怕明知道这希望不大现实。

又预想上面的人是陈顺叔叔,虽然她更希望他是谢远。

更担心上面的人是靺鞨兵,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坏人。

洞口破了,浅淡的天光穿过飞扬的尘土透了进来——是只会打洞的田鼠。

夏候昙失落害怕之余,看紧了地道里的清水和口粮。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坚持多少个模糊了黑白的时日。

不清楚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地道的空气里突然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沉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夏候昙躲在地道内的拐角处,握紧手里尖锐的石块,心脏跳得极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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