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里,血腥味越来越浓。
夏候昙两腿发颤,屏住呼吸,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忽听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地。
至此之后,许久再听不到任何动静。
夏候昙战战兢兢探出半个脑袋往前瞧,冗长的地道里空无一人,顿时心下稍松。
不待她转头向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地上有道极暗及长的影子!
下一刻,那人已闪至她的身后,长刀直抵在她的腰窝。
夏候昙绝望闭眼,却迟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剧痛。
她愕然转过身去,借着掉落在地的火折子将灭不灭的微弱光亮,辨清了来人。
“陈顺叔叔!”
陈顺浑身染血,唇色苍白,闻言方扬起嘴角便歪头晕了过去,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存放水粮的地方留有伤药,夏候昙慌忙去取,不小心被什么软物绊倒在地。
“软物”闷哼一声,语气无奈里带着点欣慰:“活蹦乱跳,挺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夏候昙瞬间飙出泪来:“太好了,你还活着!”
谢远推开她,笑道:“你若再不从我身上爬起来,估计真的要死了。”
夏候昙讪讪起身,取了伤药回来,才发现他衣衫破烂,遍体鳞伤,顿时泪眼汪汪。
谢远只会杀人不会哄人,顿时头大如斗:“现在哭坟未免太早。”
他们如此形容狼狈,夏候昙从未见过,一抽一噎道:“陈顺叔叔晕过去了,究竟是谁把你们伤成这样?”
地道上侧,数百个靺鞨兵散布在峰峰山间四处搜寻三天三夜,遍寻不见刺杀完颜鸿雁的贼人。
消息传至东京城外的靺鞨军营时,完颜宗回正由随从卸掉盔甲。
听完下属汇报,他反转手掌,以食指轻扣桌面,刚毅的脸上不见喜怒。
完颜鸿雁原名晁鸿雁,本是契丹国常胜军将领。
越国靺鞨为盟之时,晁鸿雁携契丹二州归降于越。
靺鞨南下攻越之时,晁鸿雁以燕山归降于靺鞨,献越国舆图并攻越良计,因而被赐予靺鞨国姓完颜,受命于靺鞨,镇守燕山府。
现今靺鞨兵分两路与越国开战,战线拉得既长又久。
东京久攻不下,粮草早已告急,大后方又出了这样的岔子,消息已广泛流传,难免动摇军心。
“越国人质关在何处?”
下属闻言一凛,正要张口回答,又听上首的完颜宗回吩咐道:“带到营帐。”忙急急领命而去。
浓云遮蔽了太阳,俘虏营帐越显昏暗。
有只狰狞白蛛掉进了菜碟,殷庭面露难色,食不下咽。
赵去非淡然掸去,将毫无油水的清粥小菜吃得津津有味。
一队凶神恶煞的靺鞨兵来势汹汹冲进营帐。
殷庭正唉声叹气,见状音调一转,惊慌失措:“你们要干什么!”
纵他拼命挣扎,仍被五花大绑。
赵去非擦擦嘴,站起身,按住贴到身上的麻绳:“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跟你们走便是。”
两人被押至主帅营前,目之所及,全是乌压压的靺鞨兵。
两军交战,人质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殷庭两股战战,几乎寸步难行。
上首的完颜宗回借由完颜鸿雁遇刺一事,向两人当众发难,以肃军心。
殷庭恐惧不已,涕泗俱下,哽咽难言。
赵去非悠然而立,不为所动。
两相对比过于明显,完颜宗回眯眼细思,疑窦丛生,要求越廷更换质王。
强敌围伺,不得不从。
越国皇帝赵昭派遣荣王赵敬入靺鞨军营谈判议和,许诺割地三镇,替换赵去非,充当越国人质,留在靺鞨军中。
围困东京多月的靺鞨终于鸣金收兵。
消息传至虞县,夏折薇归心似箭。
崔皓无奈将人拉住:“再急也得把饭先吃了。”
夏折薇不大情愿:“一连数月不通书信,也不知阿娘阿爹在西京是何境况。”
崔皓兀自坚持:“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战时粮草。若非我们身在虞县,恐怕吃饭也成问题。”
几个月以来,夏折薇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没有第一时间听从崔皓的建议,举家搬至西京,以至一家人分离,天各一方。
当初她经营瑞庆有了起色,感念虞县乡亲昔日救火之恩,曾借运送花卉的名头,为虞县修桥铺路。
是以回乡避难这段时间,哪怕外头粮价飞涨,小两口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从未饿过肚子。
东京城内人口众多,嚼用全倚仗漕运自南方运粮,被靺鞨连困数月,不知粮价会高到什么地步。
夏折薇不得不强行按耐下性子,却吃得味如嚼蜡。
“希望我们能够顺利接到阿娘阿爹,等到昙昙回京,就能一家团聚了。”
河间府,峰峰山麓。
夏候昙竭力做出淡然的表情,实则步履飞快朝城镇的方向走。
草长莺飞,最宜踏青的季节。
受战乱影响,空山寂寂,鲜有人踪。
上山打柴的樵夫见了她,讶异道:“娃娃,你从何处来?”
夏候昙嗫嗫嚅嚅,不知如何作答。
山中不知时日,她被谢远埋进地道时还是寒冬,现下却已入春。
谢远伤势极重,至今仍未见好。
陈顺受伤略轻,养得差不多之后,送了一些粮食过来便不知所踪。
探听消息的重任,便落在了夏候昙的身上。
夏候昙扣扣手指头:“老官儿,靺鞨退兵了吗?”
樵夫:“前两天才退。”
夏候昙闻言一喜,连忙追问:“那东京城呢?”
“那已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樵夫惊奇道,“娃娃,你一个人躲在深山里?”
夏候昙摇摇头:“还有我叔叔。”
樵夫拧起眉毛,满脸不赞同:“山里有野狼出没,他怎么让你一个人独自出来?”
夏候昙不愿意谢远被人误解:“他受了很重的伤,行动不大方便。”
樵夫摸摸别在腰间的柴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岂不是更不安全。”
夏候昙温声谢过,还是想去城镇里再了解下情况。
见她仍执意孤身而行,樵夫抬头看一眼天色,摇摇头,重新挑起扁担往山里去,走了不过十步,他转过头唤道,“娃娃!”
夏候昙回头,有些不解。
樵夫叹息一声,“此处距最近的镇子还有几十里地,单靠你一个人两条腿,怕是走上几天几夜也出不去。”
夏候昙听言,一颗心坠入谷底。
地道里的伤药即将告罄,谢远高烧不退,她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偷跑出来。
“娃娃,你叔叔在何处?我送你回去见他。”
夏候昙摇摇头,谢绝了樵夫的好意,呆愣愣往回走。
林间泛绿,新燕振翅往返,啄泥筑巢。
“乱跑什么?”
“叔叔,你醒了!”
夏候昙惊喜不已,连忙朝谢远跑过去,好似乳燕投林。
谢远摸摸她圆润的脑袋,目光炯炯望向前方,“阁下尾随至此,有何贵干?”
夏候昙疑惑地转过头去,并没有发现有人在身后。
下一刻,樵夫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他收起柴刀,仔细打量起两人的衣着,发现或多或少都沾着细小的泥粒。
“山中有野狼出没,我放心不下这女娃娃,故而护送至此。”
他顿了顿,叹道:““原来传说中贺六浑的地道是真的。”
谢远面上的神色依旧平和,漫不经心道:“哦?你竟知道?”
樵夫后退半步,“我自幼便生活在这峰峰山畔,听着四百多年前枭雄贺六浑的传说长大……”
谢远:“是吗?”
樵夫话锋一转,“好汉大可放心,小老儿不是多嘴之人,村中只有牛车,若想进城,恐怕还要委屈你和娃娃凑合凑合。”
林子里陷入良久的沉默。
夏候昙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迟迟听不到回应,樵夫额间的汗如豆滚落。
仗着敏锐的直觉,哪怕到了该要颐养天年的年纪,他也不惧野狼猛兽,敢独自在这山间行走。
可现在他直觉自己很可能就要交代在这,忍不住解释道:“这女娃娃瞧着与我孙女差不多大年纪,我也是烂好心才……”
谢远睨樵夫一眼,屈指至唇间,发出一声长啸。
天空澄澈,万里无云,未知的远方传来啼鸣。
一只神骏非常的海东青飞落在谢远肩上,歪头梳理起羽毛。
半晌,它重展双翅,冲向青霄。
海棠盛放,蜂飞蝶舞。
树下坑洞今尚在,不见当年挖坑人。
崔皓上前几步,躬身从土坑里挖了坛酒出来。
夏折薇将这处宅子逛了一遍回来,“你挖酒坛子做什么?弄得满手是泥不说,还笑得怪怪的。”
崔皓拍拍手上沾染的泥土,“拉我。”
夏折薇嫌弃得不行:“不要。”
受战乱影响,花行生意每况愈下,行内事物纷繁复杂,忙得夏折薇焦头烂额,直到今日方偷得半日闲,出来松快松快。
崔皓有心逗弄,故意捉了她的手过来,引得好一通打闹。
阳光明媚,夏折薇闹出一身热汗:“你还没告诉我,刚才在笑什么。”
“在想念一个爱喝酒的友人。”
崔皓话音刚落,宅内一个当值的青衣丫鬟缓步穿过园廊,行礼后道:“衙内容禀,皇城司亲事官陈顺递了拜帖,有要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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