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驭人之术

内侍们躬身上前拖走了二人,洒扫宫女们麻利地泼洗了青石地面,安静地只听得到脚步声,宫灯重又一个个升起,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侍人捧来了热水,琮怀牵袖上前,摘了道之手上的刀扔在地上,打湿巾栉,一点一点为魂不守舍的幺娘擦拭着。

“你还好么?”

道之让了让,不习惯夫子当众的温情款款,接过来自己三下五除二擦了个干净。

圣人远远瞧着此情此景,乐见其成,并不打算上前惊扰这对小儿女。

夫子轻轻执起她冰凉的手,带到圣人了面前。

三拜稽首,虔声祝祷。

圣人摆了摆手,“快去宣旨吧。”说罢便带道之进了大殿。

天色灰黄黯淡,宫禁内四处熏起菖蒲驱百秽,轻烟缭绕,浮光霭霭。宫人执火点亮繁花灯树,兰膏明烛,光影交错,恍如白昼。

“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臣女不敢邀功,没有我,圣人也会平安无虞。”

漏钟滴答的回声响彻大殿,连虫鸣都听不见了。

“朕自然要赏你,”圣人站起身,“和你阿耶一样,你有一副好身手,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你阿耶战功赫赫,人人自危之际,率兵征讨吐蕃,接连收复安西四镇,设都护府。虽败于勃罗域之战,但西域诸国谁人不知元长临三个字。”

圣人娓娓道来,阿耶的事迹熟悉又陌生,只依稀记得阿耶早出晚归的操练,风尘仆仆地出战,旌旗招展地凯旋,都督府内除了那条叫得意的狗,没有一个同龄的玩伴。

“……右贤王年幼,大将军赞端摄政,后派人于朕谈判,欲使朕割让四镇。”

道之抬起头,后续的事情确实没有听阿娘说起过。

“朕自然不会同意,右相献策,周巩得胜,虽大将已失,但大军乘胜之势仍在,赞端也无十分把握。四镇之利远,甘、凉之利近,以为‘若真无东进之意当归还东部混车故地,自当将四镇相让。’如此可保我京畿安危,事后果真如右相之言,赞端不再提割让之事。”圣人走到西域舆图前久久凝望。“赞端统兵**,鞑靼百姓疲于徭役已久,况且右贤王早有和亲之意,赞端跋扈不臣而不从。朕便岁发和亲使,果真鞑靼百姓怨恨赞端日益加深。”

圣人转过身来,缓步走到道之跟前,“幺娘,你可知右贤王属意之人是谁?”

看着圣人深邃的双眼,道之惊骇无比,宗室无适龄女郎,自然从臣子家里挑选,听话听音,圣人的言外之意难道是……?瞬间明白过来,有谁能比威名赫赫的手下败将之女更适合做安抚的人选呢?

可怖的记忆呼啸而来,母亲不遵上命也要不远千里从高昌赶来,日夜兼程拉着受伤的自己送回中原,马不知跑死多少匹,路途颠簸,血流不止,自己常常陷入昏迷之中。

瘫软的道之跪倒在地,颤声回道:“陛下圣明烛照,必不可答应啊!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婚姻之盟着实短视,若自身弱小,岂是一两个公主能挽救大势的?”

圣人笑着扶起道之,“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朕也不愿女子成为联姻筹码,此为下下之策。”

“正是知道摄政王赞端会不从,所以才年年派和亲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幺娘,如今左贤王投靠我朝,不日进京受封,右贤王必然惶恐不安。鞑靼朝野上下厌恶赞端已久,离间二人是迟早之事,届时以一人换数十年平安的交易,又要重新提起了。”圣人轻轻抚着道之的脸颊,青春的眷顾,时光格外疼惜。

刚放下的心,又被吊在半空中,真是天威难测,天家圣人变脸和翻书一样快,周身的寒意重又袭来,空旷的大殿中无依无靠,渐渐要溺死在这淫威之中了。

“你不必怕,朕说过的话就不会反悔,满儿千求万求的旨意已经写好。届时你们二人一同去鞑靼右部斡旋,希望你们能得胜回朝成亲。不过事在人为,若不敌赞端,朕这里另有一册封旨意,公主千里出嫁,十里红妆也备下了。”圣人今日格外高兴,招手叫人送酒来。

万般皆命,半点不由自己,万般皆苦,如今只有自渡。道之颤巍巍地端起千斤重的酒杯,一饮而下,苦酒入肠,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顿首再拜,“臣领命。”

“这是霜影,”圣人指着捧着酒壶的侍女,“她日后会常侍你左右,若有令,自然会告诉你。”

道之失魂落魄地告退,长公主从帘后现出身来,埋怨地说道:“阿娘为何要戏弄我家新妇?”

“驭人之术而已,哪会真叫她嫁去蛮荒之地,我还要不要抱重孙了?”圣人笑道,“不过除了此事,此女亦有大用,日后你多担待,劝劝满儿,我怕他怨我。”

飘飘摇摇,恍恍惚惚,道之感觉自己走在虚无之中,繁华的朱雀大街与自己毫无关系。看着面前的影子随身而动,自己在后亦步亦趋地追赶,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影子还是本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道之渐渐奔跑了起来。拼尽全力气喘吁吁的奔跑让道之逐渐窒息,不过她不在乎,她只想回家。

“阿娘!”道之推开众人,急切地左右寻找,除了家中仆从,空空如也。

“二娘子大喜!夫人和小郎还有宾客们都在郑府观礼呢!小郎让奴特地在这候着娘子……诶!”常戒见道之听罢转头就跑远了,连忙急急跟上。

气血上涌的道之双眼一黑,一跤摔倒在阶前,踉跄狼狈,身上还有内侍的血迹。郑家仆妇连忙上前搀起来,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前日来赴宴的元家二娘。

“诶呀,奴先带娘子去梳洗梳洗吧。”仆妇实在是怕她惊扰到宾客,更何况还有秦公殿下在场。

道之忍不住大咳了起来,满嘴都是血腥之气。挣开仆妇的手,推开一重又一重大门,挣扎着往里走去。

“娘!”寻寻觅觅又重重,阿娘,长姐,兄长都在,道之脱力地瘫软在地。众人在道之的呼喊声中回头张望,金羽珠钗明灭,琼浆烛火摇曳,绫罗丝袍交叠,繁华不过都是转眼的虚空,道之只觉得一切都很刺眼。

豫瑛见女儿如此惨状连忙起身上前,道之伏在母亲怀里大哭。白天道之前脚被周载训大摇大摆带走,后脚小郡公就遣人带信,说道之必定无恙,让将军放心,这才放下心主持贤之的大事。可如今见幺娘这副模样,万般心痛。不知是受了什么刑罚,居然一身的血,发髻也散了,钗环也掉了,周载训真真该死,盯着元氏一家祸害。

琮怀见此状也是十分意外,难道她不愿意嫁,被圣人责罚了么?有些无措地走上前去,自从在祖母面前表明了心意,心里已经将自己视为豫将军的新婿了。好在自己的名声一向高洁,只是不是头婚,于国毫无建树,又差了近十岁,自觉愧对幺娘。面对丈母娘还是有些忐忑,一路赔尽了小心,让豫瑛浑身不自在。怀里的圣旨亲切又滚烫,自从踏入元家大门,每一秒都想拿出来宣读,但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的卑鄙。幺娘至纯至孝,为了父亲可以拼了一切,自己却要利用她的真挚分享她父亲的果实。

豫瑛看到他们兄弟这张脸就有些生气,真是消受不了这尊大佛,“这就是殿下说的无恙吗?”

夫子也在?那圣旨读了吗?读了吗?道之连连追问,一把抓住夫子的衣袖,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还不曾,今日是你长姐的大事,不可喧宾夺主。”琮怀柔声安慰。

“快读!快当着所有人的面读!”

很少见幺娘当众如此蛮横,琮怀有些犹豫。

竟然有圣旨?众人交头接耳,新妇子的小妹竟然大闹婚礼,好歹已经拜过父母,行过了撒帐礼,不管怎么样都算是礼成了,小姨子再反对也是无用。

郑俭德忙走下席间向琮怀行礼,“是下官僭越无状了,竟然不知圣人有旨意,殿下快宣读吧。”

琮怀见此情形,只得取出怀中的圣旨,自己草拟的自然熟悉无比,看着溢美之词,有些害羞又觉得恰如其分。

“……咨尔赠夏官尚书令蜀国公元长临、西域都护府长史持威将军豫瑛之女,唯乃祖克有武力,勤劳王家,生此邦媛。慧娴表质,深仁厚德,气度风容,日月俪华……赐尔一品诰命,荣封秦国夫人,钦哉。”

居然是双喜临门?跪伏地上的众人纷纷站起身恭喜秦公殿下。豫瑛有些诧异,先前遣人来送礼,现在又是赐婚,应当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幺娘这么惊惧异常?

幺娘全神贯注听清了每一个字,待夫子念完,长舒了一口气,又哭又笑,诡异至极。圣人的雷霆君恩害苦了自己,若真的不幸委身杀父仇人,真不怕自己一刀了结了他吗?

“幺娘,你怎么了?”琮怀见幺娘疯癫的苦状,愈发担心害怕。

“我要回家。”幺娘低喃,声音细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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