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巩这几日和狗一样奔波,值上也不去了,一切交由副将打理,自己趁夜亲自回了趟凉州收拾残局。刚回京,又被阿耶打发去戒严道路,接那各路劳什子的夷人,这明明是鸿胪寺的活,受理四方通贡、勘验搜检累得日夜颠倒,没个安生。
“郎君,我的好郎君,你猜我今日瞧见谁了?”周巩躺在榻上鼾声如雷,夫人杨璞像轻燕一样伏上他的肩,“快醒醒呀,快醒醒!”
“玉娘……让我睡会儿……”
“诶呀,真讨厌,我瞧见崔祇了!自从他入了官学,我还没见过他呢。”杨璞见到故人,异常兴奋。
“见就见了,何必告诉我。”周巩对于这个名动京城的小舅没什么好印象,除了自家夫人差点与他定亲之外,崔祇辈分高年纪轻,自己还得向他恭恭敬敬行礼,真是令人郁闷。如今阿耶又与外公不睦,朝野内安平王一党蠢蠢欲动,真搞不懂这个节骨眼上自家起什么内讧。
“前日大狱里先有大火后有暴动,死了好些人,阿耶忙得家都没回。你当点心吧,想见他就去外祖家见,别上街乱跑。”
杨璞嗤之以鼻,并不放在心上,“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情,我急赤白眼地去外祖家做什么?他一回来我就眼巴巴地去,别人见了像什么话?”
“哼,难为你还拿我当夫君,感激涕零。”周巩翻了个身,背对着夫人。
“你少和我阴阳怪气,我都没管你,你管我做什么?”杨璞说罢就上手搜起身来,“让我瞧瞧哪家相好的送了什么戒指香囊,使我家夫君魂牵梦萦、委顿如斯。”
周巩连忙起身左闪右避,“欸,别动!”好不容易制住杨璞的手,自知理亏的周巩好言相劝,“那玉娘想如何呢?”
杨璞轻笑出声,气息拂过耳边,“我知郎君这几日的烦恼,无非是生意上的事,郎君去凉州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若是能把各路夫人约出来,你当如何?”
“果真?私交使臣可是重罪。”原先那条路子不能再用,如今只能重新穿针走线,周巩正发愁,没想到夫人递来了枕头。
“这你不要管,帮我递帖子给秦国公就行。”
“一家子鳏夫气质,找他做什么?晦气。”周巩有些怀疑娘子的眼光。
“夫君怕是忙晕了头吧?杨翁已经去宣了旨,秦公是新上任的镇抚使,即日启程,他一来,还愁没人来么?有他在,那就不算私交。”杨璞志在必得,整了整衣襟,昂起头看着周巩。
看着玉娘巍峨高髻,戴着波斯玛瑙、七宝璎珞,身着孔雀翠衣,好一派金光闪耀。周巩这下来了精神,执起笔写写划划,拟了个名单交给玉娘。
“那便辛苦夫人了,”起身作了一揖,“摆宴劳累繁琐,夫人劳苦功高。一个崔祇值什么,就是要天上的玉帝,为夫也得化身千年老鼋给娘子驮了来。”
杨璞被哄得花枝乱颤,二人滚到一处,姐姐哥哥,连声喏喏。
道之从校场回来之后便匆匆告诉了阿娘,圣人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不日就要西行前往焉耆。豫瑛觉得有些可惜,焉耆就在高昌以西,若是这两日就出发应当来不及同行了,不然路上好歹有个照应。
“你和琮怀如何了?怎么生气了呢?”豫瑛仔细一瞧,额角有伤,衣襟下居然还有,“还动手了?”
道之这才想起来先前阿娘的嘱咐,连忙捂住脖子开始胡说八道,“无事,都是小伤,救赵戟时太心急了。都是误会,他以为赵戟是贼人要害我。”
豫瑛似乎察觉到道之的回避,但没有追问,有些事情还需要时间。
“姑娘家的也太不小心了,坐下,我替你梳头,晚上还有客人。”
这萧琮怀年轻的时候自己和长临就见过,雷厉风行的一个人,似是要去沙州接什么人,时间太久了已经全然忘记了。没想到如今深居简出,当上了国子监祭酒,本以为意气风发的少年会有一番大作为。唉,要是长临在就好了。
仆妇们进进出出穿梭其间,精心布置着晚上的桃花宴,这几日的流水宴吃个不停,宾客们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老家令捧着席面单子一条条报着,小侄女侄儿们绕膝嬉戏,竹马、布球满地滚,鸣笛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
豫瑛挑出一缕头发,层叠盘绕在发髻上,刚好挡住了额角伤口。满意地坐看右看,倒了点桂花油在掌心温着。道之最怕抹发油,躲闪着拉了阿娘进了里屋。瞧着阿娘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阿娘,你干嘛要买汗巾送他啊?”
乱拳打死老师傅,豫瑛有些无力,“你这什么话?这是替你送的。当年我就是这么送你阿耶的,你阿耶可高兴了。”幺女的脑筋有些特殊,分明不是养在深闺的人,怎么还是这么不晓人事。
“哦,我不傻的,阿耶好福气。”说完便央求母亲教授格斗射箭的功夫。豫瑛一脸狐疑,怎么这时候想着学了呢。
“从前我只道你贪玩不爱学,没想到只是犯懒,现在可好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哦。”说着便翻箱倒柜找着佩刀,“你叔叔伯伯们看你年纪小都惯着你,溜出去东游西荡,打马球、斗草、蹴鞠,别以为我不知道,早知道和贤之一样交给祖母教养,省的如今这么麻烦。”
道之见状忙撒起娇来,“长姐在祖母膝前尽孝,我在阿耶跟前尽孝,阿娘为国尽忠,咱们忠孝两全是功臣之家,嘿嘿。”
“好了好了别卖痴了,我想起来这两日不宜见兵器,回头让人找两个木棍来,等闲下来带你操练吧。”
琮怀接完旨,同司业和监丞交接国子监里的一应事宜。想了想唤来江夏,写了封密信叫他带给安平王。
“殿下不必着急,王爷不在府内,被圣人传进宫了,听说还没有回来呢。”
真的是十年来头一遭,琮怀自顾自沉思着,半晌才开口:“你是如何得知的?”
“早上接到的消息呀,阿翁送来的。”江夏有些奇怪,殿下脸色有些不对。
“不是线人送的,是阿翁?”看到江夏点头,琮怀有些错愕,转瞬间又明白过来,难怪瞧着刺客眼熟,若是暗卫送的消息,何须嘱咐带兵,几个宵小还不手到擒来?真是顾此失彼关心则乱,暗悔不已。舅舅的敲打来得猝不及防,有时阴谋的得逞不在精密的布局,而是在于那一瞬的时机把握。想来舅舅并不在乎自己知道与否,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意呢?
琮怀心中这个念头如潮水般汹涌,反复冲刷着他的思绪。更令人不敢深思的是,赵戟身后的追兵,是不是舅舅所安排?如果真是舅舅,一路疾驰追踪至京城,巧合得令人生疑。那么幺娘所追寻的通敌之徒……琮怀摇了摇头,曾疑心过周载训,却从未将疑虑投向舅舅。舅舅虽不是明君,但真糊涂至此吗?她是快意恩仇了,撕开血淋淋的真相,留给自己这么个烂摊子。愈发觉得阿娘有先见知名,早有了另立门户之心,困在尺寸之间仰人鼻息就要为人摆布。
江夏不知殿下转眼间心里竟已是百转千回,沉思不言,正欲躬身退下,就听到殿下沉声吩咐,将那自尽的贼人衣物和所携武器统统留存,宅院内严加守卫,不可放任何人进出。
“殿下,那还要送信吗?”江夏有些犹豫地问。
“送,为什么不送?听说舅舅家有喜事,一并带上贺仪送过去。”说完转身就回了书房。关上门,点起灯,从密室里取出那本账册细细读了起来。难怪幺娘如此念念不忘,还买来译书送给自己。这字也太难看了,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
“殿下,殿下!有封请柬,是小周将军送来的。”明路捧着请柬隔着窗纱向内禀报。
“我何曾赴过他们的宴?拿走。”声音十分不耐烦。
明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开口,突然想起来关键,“小周将军说也请了娘子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明路忙恭敬奉上,琮怀草草看了一眼,扔在了一边。
“备马。”
幺娘躲在豫瑛身后亦步亦趋,阿娘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叔叔伯伯婶婶嫂嫂一个个地叫人,但其实一个也没认出来,本来就记脸艰难,现下更觉得可怕。兄长也下值回来了,被阿娘安排站门口迎客,远远瞧他一脑门子官司,幺娘就觉得好笑。今日不知周将军训了什么话,听众人说周将军还去搜了安平王的宅邸,本以为那周载训会早早去抄家,居然过了这么久,不知能有何结果。
幺娘正游离天外天,旁边母亲正给秦国公行礼,被拉了一把才回神,抬头一瞧,居然是他。
“怎么又是你?”
琮怀笑着从怀里取出禁步,小心替幺娘系上,“上次摔坏了,现在来和你赔罪。”金兔连着组璎,坠着半臂长的珍珠流苏,最下面居然还挂着金铃铛。
实在是太繁琐了,周围人都在称赞巧夺天工精美异常,幺娘觉得浑身不自在,本身就不爱戴这些东西,“这太贵重了,禁步本该是深闺贵女之物,日后我与殿下行走朔方,怕是用不到这个。”
听了这话,琮怀笑得更开心了,“博娘子一笑的玩物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说罢同豫瑛告罪,牵起幺娘借一步说话。
二人行至影壁后,相顾无言,只有苍苍月色下的竹林摇曳沙沙之声。道之不想看他,呆呆地看着身后的宫灯愣神。
“你还好吗?”
“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肚子很饿。”
琮怀认命地低了低头,“周巩送请柬给你了么?他欲请我们赴宴。”见幺娘摇了摇头,琮怀取出从她那里夺来的账册,“这回夫君要扔下你一个人了,此番赴宴的多为番邦外臣,在场的必然有译语人,你誊抄一些带着,嗯?”
幺娘一脸不可思议,小心接过账册,“你去哪啊?”
“我另有安排,为夫身为镇抚使,自然不能在众人面前公开立场、有所偏向,”瞧着幺娘有些踟蹰的样子,着实可爱地紧,轻轻抚了抚脸,“你是我的夫人,同她们周旋一番不打紧。昨日里巧取豪夺害得娘子差点与我决裂,如今物归原主,不要生气了。”
看来夫子也看不懂,幺娘有些泄气。看着他含情脉脉的样子顿时汗毛倒立,随机硬起心肠,朝后缩了缩。
“哼,分明是你根本不在乎,放在你手里就是耽误时机,别以为还我东西我就能原谅你。”找一两个译语人对他而言不是易如反掌?夫子的恶劣行径历历在目,况且还有那么大的疑团,千万不能被美色所惑。
高松漏疏月,双眸异常明亮,如明月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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