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府下多为当地胡人军官,镇抚使独立于各路都护,为朝廷直接选派,司卫疆域诸族,监察、管辖辖内兵民财诸政,并理绥怀、讨伐等外交之务。自从琮怀接了旨,这冷门宗室的灶烧得火热,众人见新晋镇抚使居然降临赴宴,纷纷上前攀谈。琮怀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味替幺娘拦酒,只称这是家宴,俗务一概不论,众人明白这定是元家幺女的缘故,嬉戏哄闹起来,轮番劝酒下新婿。
道之瞧他满面红光如鱼得水的样子,兴之所至居然还跳起了舞,暗骂无耻之徒,早早告退回了房。沿着游廊慢慢散着,虽满眼彩灯高悬,但长姐不在,到处空荡荡的,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决定挑灯誊抄。
自从霜影接了侍女的活,真的就和影子一般跟在身后,无声无息,一转身总是被她吓一跳。道之也知道她是圣人派来的眼线,但自问无愧于天地,遂也不避着她做事。
“霜影,你来瞧瞧,可认得这是什么文?勾勾画画的像符号一样。”
霜影依言捧起来仔细查看,略想了想,“奴婢看着像呼珲文,夹着吡咯文,不过也不十分确定。”
道之大为惊讶,才女竟然就在身边,“好霜影!你怎么认识的?”
“奴时常为圣人侍候笔墨,禁内也有官学,时间久了也就略识得一二。”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呢?”
霜影摇了摇头,只说这字迹有些潦草,并不十分确定,只认得其中的日期,“娘子不必烦恼,这些文字与我们虽大有不同,但都为表音,并不表意。况且京内的胡人与汉人往来交易,也都说汉文。汉文字精妙深奥,三五天难以习得,既然这是账册,那么为了两方都看得明白,这些表音的谚文组在一起仍为中原词句。”
“好姐姐,你帮了我的大忙!”道之开了眼界,细细查看其中内容,确为霜影所说,有许多重复的符号,思索了片刻,取出纸笔分类誊抄了起来。幼时虽在沙州生活,常听得一些胡人交流,但从未想到要深学过西域诸语,如今看来实为一大遗憾。听霜影所言,精神大为一震,似乎并不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霜影将屋内的灯盏一一点亮,上前为道之研墨,二人忙到深夜才歇。道之宝贝地将东西收起来,见霜影正要告退,忙叫住了她。
“你别走,今晚外厅生人多,屋子太空了,我有些怕,陪我一起睡吧。”说着便招呼霜影一起来收拾碧纱橱。
霜影有些犹豫,“娘子这不合规矩,奴睡在外间榻上就好。”
道之却不在意,笑着拉起手,“柯姆这两日去服侍长姐了,家里的人我都不太认识,姐姐来了正好陪陪我。”说着便替她对镜拆起了发髻。
“姐姐和我一般高呢,气度非凡,果然是天子身边的人,圣人眼光毒辣。”
“娘子谬赞了,”霜影有些不好意思,“萤火之光怎么能和日月相比。”
“姐姐在宫中见多识广,应对公主、命妇自然不在话下,我当然不如你。”道之拿定了主意很高兴,在衣橱内翻翻捡捡,可惜大多都是襕袍圆领衫,没一件满意的衣裙。叹了口气先行作罢,“咱们早些睡吧,明日还有事要做。”
琮怀与舅兄相谈到深夜,仅睡了一两个时辰。晨起时幺娘才知道兄长披星戴月就出了门,真是不知道他成天在忙些什么,一句话也不和自己说,神神秘秘的。连常戒也不见人影,主仆一个德行。
“阿娘,兄长又去哪了,我有事拜托他。”幺娘在廊下左顾右盼转了一圈,掀帘进了屋。
“幺娘需要什么?吩咐我是一样的。”
“你怎么还在!”幺娘吃了一惊,真是阴魂不散,居然还和阿娘下起了双陆。阿娘、兄姐都好像都对他不错,没来由的倒让他混了个如鱼得水,真是越来越没自己的位置了。如今胆也肥了起来,阿娘棋艺那么差,急起来打他一顿才好呢。
豫瑛警告了一眼,“好好说话,殿下面前不可造次。”
瞧着夫子得意的神情,幺娘恨得牙痒痒。略行了一礼,“无事,我找常戒也是一样的,他跑哪去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见来人这就要走,琮怀收起逗弄之心,忙起身拉住了她,在岳母面前也不敢放肆,见她停下了就放了手。“周将军宴请之事我已禀明母亲,所用之物我也一应备下了,对于应对诸国使臣,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你……”
夫子突然正经起来,幺娘有些不适应,定了定心神静静听着。
“鞑靼左王未到,他们什么情况,想必豫将军和幺娘你比我更清楚。我朝虽说万邦来朝,八方来仪,但投机者大有人在。鞑靼盘踞北境,绵延东西,周边小国多有依附,比如东边的吡咯西北的呼珲。安西四镇为沟通东西的要道,碎叶、龟兹、于阗、疏勒,本也曾为鞑靼所辖,高祖时乙射可汗求亲,割让为聘,这才得以同沐皇恩,后来几经易手,为岳父大人所收复。”
豫瑛点了点头,“北部呼珲天高地远,中间隔了个鞑靼,本为其簇拥。但现下其内廷青黄不接,又是连年大旱,竟有了人吃人的惨相。如今恰逢鞑靼内乱自顾不暇,正是拉拢的好时机,届时形成包围之态,那便多了分胜算……”
两个师傅同时发功,道之连呼慢言,找来笔墨一点点记了起来。
“平常在学里我见你也是名列前茅,怎么如今现了拙相?临场还要靠夹带么?”琮怀挑剔地看着幺娘,没忍住向豫瑛赔起了罪,“幺娘学业不精都是小子之过,我教导无方,如今丑态百出,还请母亲大人恕罪。”
豫瑛起身扶起了琮怀,笑着说:“不怪你,本该耳濡目染的,我远在朔方顾不上她,想是愈发懒怠了,还要多请你鞭策才好。”
懵懵然的幺娘抬着头,不知道他们二人在做什么戏,“别母子情深了,瘆得慌。周巩大摆宴席难道就是为我们送行?我瞧不见得吧,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想起做这局了?”
这下撞到了关键,二人都不说话了。幺娘见状得意起来,故作高深地背着手,在地心来回踱步,“你既然不愿赴约,我看得多带些人暗暗打探才好。”
这该如何打探呢?琮怀沉默不语,正在沉思之时,明路一阵风一样小跑着进来对着耳语了一番,琮怀点了点头。明路正欲告退,突然被幺娘叫住了。幺娘上下打量着明路,绕着前前后后看了一圈,撂下了一句 “跟我来!”,抬脚就走了。
“这…这……”明路又吓得不轻,看着自家殿下进退不得。琮怀见状赶紧跟了出去,幺娘脚程快,三两步就进了屋。
“你叫他干什么?有事和我说就行了。”
“你的人我真的是一点也使唤不了,还指望能帮我做事?”幺娘见来人是他,有些没好气,“我要乔装进周府,亲自打探,别人我信不实。”
琮怀大为震惊,只觉气血逆行,快要被她气晕了,“你宁愿穿侍人的衣服,也不愿意穿我的?!”
“夫子人品贵重,衣衫价值连城,哪来的寻常衣裳?上次我的教训还不够深吗?”幺娘梗着脖子和他对着干。
琮怀不听她的辩解,回身关上门,看样子她还打算把明路带进房里宽衣解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独断专行也不是这一回了,我也不怕你骂。先前送你的衣裙现在就换给我看,有不合身的立刻叫人来改。”说罢拿起桌上的镇纸,跟惊堂木一般,在桌上用力一拍。
“没带。”
琮怀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来人!”仆妇鱼贯而入,捧进来一身身衣裙。琮怀挑挑拣拣,看着开襟坦领襦衫摇了摇头,选了件宽袖衫和高腰齐胸裙递给她。
幺娘不情不愿接了过来,要是不顺着他的心意,八成就要上手给自己脱了。“你出去,我换就是了。”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若是依着性子,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不过母亲大人就在前厅,想想还是不可放肆,领着众人出去了。
霜影轻轻展开裙子,其中百草纹样正看为一色,侧看为一色,烛光与日光下又不一样,居然是百鸟羽毛织就而成,镂月裁云,细如丝发,靡费颇广。幺娘也吃了一惊,“这是哪来的手艺?过于奢侈浪费了,我不要。”
“娘子,奴瞧着像是曾经乐忧公主的百鸟裙,西域巧匠所作,没想到如今又见到了,想来是长公主殿下的珍藏吧。”
幺娘闻言,计上心头,“此裙甚好,就它了。”三两下系好衣带,“叫他进来吧。”
琮怀推开门,一眼就怔住了,英威风华,绮态娉婷,大概就是这样吧。声音有些沙哑,“把禁步戴上好么?就当我陪着你吧。”
天没亮就出门的衡之,四处奔查,沿着定方渠一路看一路探。正如殿下所言,昨日暴雨,淤泥泛起,河边道路难走,异味难忍,渐渐就看出了蛛丝马迹,是时候和郑少尹提一提疏浚一事了。回头叫了常戒,嘱咐速速埋伏在阆苑,自己片刻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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