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出中书,是为乱政。中书所出诏令,皆由门下封驳。梁王周载训为圣人宠幸,恐整个兵部都要落入他手,崔相身为尚书省右仆射,对周载训的不满日益加深。长公主周赋同为逊帝安平王一脉,旧臣望其能守逊帝之遗业,以待帝归。长公主虽为人低调鲜涉朝政,并不与昔日旧臣多加联络,然中书、门下旧臣于倾覆崔相一事,异常齐心。三省天时地利人和,故而琮怀出任的镇抚使的诏令下达地十分顺利。
自从那次御前议事,举着右相反右相的周载训有所收敛,扰民之事少了许多,与安平王之间似乎也相安无事起来。圣人虽不满右相的独断专行先斩后奏,不过对于草拟统计编户一事,为圣人所采纳。便重新发往中书门下起草审核政令,政事堂的会开了一轮又一轮。
“娘子,还是把帷帽戴上吧,郎主要是看到了,老奴又要被责怪了。”
岘娘有些不耐烦,“我都穿襕袍了,还戴什么帷帽?”
“奴又要多嘴了,郎主给娘子做了那么多衣裙,漂亮又贵重,娘子年轻颜色好,为何不穿呢?”
确实好多嘴,这老姆是周郎曾经的乳母,什么都好就是麻烦。周郎几日不回家,难得身子清闲,便和老姆盘算着去早市逛逛。周郎从来都不放心岘娘单独出门,每每都让乳母亦步亦趋跟着,逐渐就生出了戏耍之心。
“阿姆有所不知,我穿男装,周郎兴致更高呢。”
银铃般的笑声让老姆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转身指挥着奴仆套好车马,扶着岘娘登车出发了。至西市,二人下车慢行,熙熙攘攘的人群推行着主仆二人,沿街叫卖的耍把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商贩举着半人高的织毯让老姆挑,纹样繁复斑斓目不暇接,商贩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老姆眼光高,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胡饼!胡饼!”
老姆没心思理岘娘,只递了一袋钱给她。岘娘乐得自在,摸出两个铜板来回抛掷,穿过人群打算去买胡饼。
“博士!沽两坛酒来!”
还没来得及问胡饼多少钱一张,旁边酒肆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岘娘回头一瞧,居然是他。
“中郎将!恭喜呀,今日休沐么?”从没见过元衡之脱下公服的样子,岘娘觉得有些新鲜,戴着玉冠还簪着花,倒看出一些翩翩公子的风流来。
衡之见了她很高兴,叉手行了一礼,“偷得半日闲而已,家里人多,出来自在些,娘子也要买胡饼吗?”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就让掌柜把羊肉胡饼包起来,转身递给了岘娘,“我记得你喜欢吃羊肉的,许久不见,不知道还变没变。”
许久没有这样说着闲话做着闲事了,岘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二人相视而笑,眼神相接之际都有些害羞。
“才几日而已,怎么会变。”犹豫了一下,低头摸出铜钱。衡之连忙推辞,只言是送给好友的,怎么能收钱呢。
是好友吗?岘娘有些怔忡。
“来来来,让一让啊!”
一车夫驾着宽头马车隆隆驶来,嘴里吆喝着驱散人群,众人跌跌撞撞推搡在一起,路边的条凳旗幡倒伏在地上,瓜果滚落一地,绊倒的,捡拾的,叫骂的,谁也没饶过谁。
太危险了,老姆被吵架声吓了一跳。连忙回身焦急地四处寻找,目光所及之处唯余茫茫。
周府今日热闹非凡,这么急的帖子,放在常人家着实是无礼至极,没想到宾客们到得是格外地齐。檐牙高啄雕梁画栋,门口车马云集,丝毯一路铺到了大门口,鲸膏燃灯,沉香做槛,春光融融。新罗婢、昆仑奴、菩萨蛮服侍左右,簇拥着异域贵客入内。周巩亲自侍立门口迎客,家臣们候在各街口,随时准备遣人回去报信。
“确定是要来吗?”周巩有些急切,挥手叫人再去探路。
“郎主莫急,的确应下了的,错不了的。”
庭内已升起玳瑁花灯,歌姬们唱起了暖场的曲子,西域来的贵客们有的是第一次出访,何时见过这等纷奢场面,具惊叹不已。
正在忐忑之际,家仆一路小跑拍手传令,周巩见状急急叫夫人出来迎候,二人整理冠服行至阶下。
辘辘远听,一辆二驾马车缓缓驶来。车夫拉了拉缰绳,马车稳稳停在周府门口,家令捧上了轿凳,准备迎接贵客。周巩夫妇上前作揖请轿,侍女掀开轿帘,即将上任的秦国夫人娉娉婷婷走了出来。
周巩赶紧上前去搀扶,这位夫人自己从没见过,生得好俊俏,身着百鸟裙,却戴着碧玉芙蓉冠,罩着法帔,手执麈尾扇,一副道士打扮。
“真不巧,奉长公主之命,殿下斋戒去了,周将军不会怪罪吧。”
周巩忙称不敢,“敕令来得急,岂可是常人能预料到的。仓促宴请都是臣下无礼,夫人能赏脸已是上上荣光。”
杨璞暗暗掐了一下夫君,“元参事乃巾帼英雄,随镇抚使出使西域扬我国威。今日薄酒不成敬意,日后凯旋归来,定当好好接风洗尘,只盼日后参事的喜宴不要忘了妾身呢。”
周郎这才反应过来,赔笑着上前引路。同性的友谊建立得很快,杨璞一眼就认出了那百鸟裙,连连称赞,二女郎挽着手喃喃聊着。
“娘子今日不必拘谨,妾知道娘子这些年都在殿下门下苦读,受了不少罪。平日也极少理这些俗事,以后还要去西域吃沙子,着实可惜,今日殿下不在也好,娘子只管纵情享乐无需顾忌。”说罢神秘一笑,也不多言,将人请至上座,便上前为各路使君和夫人们引荐这位元参事。
琴伎们弹奏着繁复的曲调,舞姬踏着歌击着羯鼓,叠叠切切的鼓声催促着舞姬旋转腾挪。周巩和他阿耶一样,生得风姿朗朗,从小的富贵锦绣,养出了一派逍遥风流之态。
觥筹交错之间,周郎兴之所至,放下酒杯亲自下场踏起了歌。鼓乐顿时变得急促有力,周郎回旋如风如电,只见金光不见人。脚步踩着节拍,身形矫健奔放,在尺寸毡毯上纵情腾踏。众人惊叹不已,纷纷鼓起掌助起兴来。上将军的献舞岂是常人能见的,所意为何,人尽皆知。一曲舞毕,天上竟然纷纷飘落下了花瓣彩绸,周郎在飞飞扬扬的缤纷间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顶百花珠冠。
主仆二人惊讶对视,从下轿以来就惊叹于周府的豪奢。周郎换脸般的礼遇让道之头皮发麻,好像三年前的事情是一场噩梦而已,除了自己没人记得。
“美冠配美人,夫君年前曾得了这顶冠子,妾身自知资质粗陋不便佩戴,如今这冠子可算是找到有缘人了。” 杨璞接过花冠捧上前去,见她没有出言拒绝,亲自为她戴上。
“着实精美异常,真是多谢夫人了。”
众人见参事收下了珠冠,醒悟了一般,纷纷献上了珍宝奇玩。
场面正如周巩夫妇预料的一样宾主尽欢、其乐融融。杨璞向夫君使了个眼色,歌舞撤了下去,周郎将各位使君请到外间,在堂内行了一礼,“在下自会管好各位的夫君,娘子们各自乐各自的,无需烦恼。”
杨璞轻笑着耳语:“他们男人家有他们的乐子,女人家也不能输不是?”说罢看着身边害羞的人,“还好殿下今日没来,若是拆散了鸳鸯,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众娘子正交头接耳,不明所以。一群赤着上身的轩昂健奴进了堂内婉转起舞,广院深房,大家的气息突然变得暧昧了起来。
“夫人,我家小婢年纪轻,看不得这个。况且……她是殿下派来我身边的……”
杨璞笑了,“是了,该打发出去的,再看可失礼了。”见堂内还有不少不识趣的奴仆不错眼珠地乱看主人家的私隐,连忙叫人把不相干的全都轰了出去。
得了释的道之随着众人出了厅堂,脸红心热的场面真不能多看,耽误正事。此番前来夫子放心不下,还想乔装驾车,被自己骂了回去。只带了霜影便登了车,还好有帷幔挡着,换了衣服装扮,嘱咐了一番便上了路。
周府排场大方,众人休息的地方也有香茶点心,摸了摸衣袋内的笔记,观察着四周。各使君和夫人都带了译者,此番游乐,只管吃喝,哪用得上他们。众仆从凑在一起放松了许多,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说笑。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道之见身旁的人喝着茶磕着瓜子,认真地瞧着前面一圈人。
“他们啊,笑那桑萨妇自顾不暇,流亡他国还要还赴宴。”
“因利而往,拜高踩低也是常事……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说得准以后的事,强如鞑靼不也分成两半个了吗,桑萨哪天复国也未可知呢。”
那女子转过头来,笑着说:“我们看得开,人家可不一定,咱可做不了他们的主。你是哪家的?”
“我是参事家的,还未请教……?”
“原来是元家人,我叫尉迟敏。”说罢抱拳了个拳。
尉迟乃于阗国姓,道之有些意外,刚要开口就听她说:“我可不是什么宗室,恰好姓尉迟而已,不然咱们也不会坐这儿了。”
“姐姐干练聪慧,像是译者?
“正是,西域诸语没有我不会的。”
道之大喜过望,“说来惭愧,我们要随殿下西行,可我一句番话也不认得,不知姐姐可否指点迷津?”说罢掏出那几张笔记。
“拿来我看。”尉迟敏掏出一个水晶圆片夹在眼眶,仔细读了起来,“这是谁写的?怎么糊成这样,我给你改改。”
道之赶紧掏出随身的小竹筒,拔了盖子把笔倒出来,“这是我家马房老奴写的采买草料的账目,我摘了一两条,有些字我实在不认得,也都抄了下来。”
“你家老奴倒大方,把账目都给你看。他是接了私活吗?”
“怎么说?”
“你看,四月二十八,欠言老三的五百斤未送……我也看不出来欠的是什么,账册这种东西会读就成,我给你标标,回去对照着看吧。呵呵呵,这不是私活是什么,什么草料五百斤啊?还欠别人……”尉迟敏嘴里边唠唠叨叨说着,边提起笔帮道之写着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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