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情爱,不过尔尔

这已经是幺娘第三次看向窗外了,自从到了凉州,她愈发沉默寡言。

“你在等谁?”

幺娘像被惊醒了一样,回头看了看夫子。不知阿娘何时启程,兄长有没有收到自己的信,周载训有没有为难他。

幺娘摇了摇头,“夫子安排得如何了?”

“走吧,好在沛怀先我们一步赶到,已经埋伏几日了。”

“他不是奉旨去北庭了吗?为何还在凉州?”

夫子没有多说,只表示这里事情一了,他便出发。二人乔装扮成商旅,歇在头牯场外。富不过陇右,这头牯二字是番语,那里本来皆以贩骡子、牛、马和骆驼为主。可是这西域天高皇帝远,渐渐心思活络的人也多了起来。有人开始做起明理贩卖骡马,暗里做起交割私盐的事情来。唱卖多少骡马,实际就是多少私盐,买家交出定金,再牵着牲畜去指定的地方驮货,掩人耳目的交易就这样蒙过了朝廷。

“生客免谈!一人两金,两人三金,现付拿牌……”收钱的是收钱的集市,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一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坐在石墩上抽着旱烟,敲了敲鞋底,拦下了一群人。夫子是甩手掌柜不管钱的,自己走得急,除了父亲的笔记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带。身上只有一些散钱实在舍不得花,实在没法再负担这些花销,再这样下去非得住破庙不可了。

这么贵?还不做生人生意,幺娘紧了紧风帽,伸手拽住夫子,“诶……你难道有钱么?”夫子却浑不在意,早上起来还拿刀净了面,见他摘了帽子就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

“我还把你给寻不见了,快把东西还我!”

那人见状抬起了头,“诶嘿嘿,是你啊!夜儿个早输给我了,你还想要弄啥尼麽!”

缩在后面的幺娘见夫子一把拎起那人,举起拳头就要打。

衣服一下滑脱了腰带,扣子都掉了好几颗,“你个瓜怂瓜得很,输了就是输了!筹子那么贱,你拿剑来抵,怪谁麽!”那人却不怕,梗脖子和琮怀对呛。“你打!你打!打死我你看能拿到一分不?”

周围人见状纷纷起哄,围成一个圈下起注来。一人拨开人群,连忙上来劝架,“二老爷来了!都是乡党,见什么外麽,快进快进来!”说完便拍了拍琮怀后背,哄开周围的人。

幺娘都看呆了,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熟稔的样子,昨晚夫子不是一直呆屋里的吗?还和自己抱怨地方简陋没地方洗澡。眼见着夫子就这样被人簇拥着往里走,自己是不是可以撤了?

“刁奴,还不走!”夫子回头见幺娘不动,伸手欲牵,突然回过神来发现不对,顺势把手里的风帽、马鞭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抛给了她。

“今儿个众老爷们都在,生意好谈。”这掮客把夫子带到一落脚处,“来,喝茯茶。”

琮怀摆摆手,“先带我看货,昨日个说了,我不接白货,一趟趟的挣不了几个钱。”

“好,好好。”那人很高兴,起身上前引路,把幺娘挤到一边,“老爷想挣钱,不如看看我们人市?”

“你少拿我当冤大头,那还不如白货。”琮怀很嫌弃似的抚了抚袖。

“哈哈贵人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这里的人价外头可比不了。咱们按人头授田,家里人口越多,这田产就自然就来了,到时候赁出去,要不了一年就能回本,大家都这样干。毫无风险,这儿的富户求还求不来呢。”

幺娘看着围栏后的人,衣衫褴褛,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就像牲畜一样被驱赶到一起,旁边就是贩牛贩羊的,气味实在难闻,“赁给谁?人人都授田,还需赁吗?”

“噗,自然就是这些逃户了。”那人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十分瞧不起这多嘴的奴婢。

好家伙,原来这是两头吃啊。听这话,里头的估计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身份,说好听的是逃户,八成还有流放边关的犯人。这帮人真的是胆大包天,官匪勾结一气,什么钱都挣,真嫌命长了。

琮怀来了兴趣,伸手指了指,“带我瞧瞧,就她了。”

那掮客打开牢门,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拽了出来,“老爷好眼力,女子虽然授田少,但上户籍容易,成本也少,配完人又能多授田,是长久生意,亏不了。”说完上手捏了起来,“瞧瞧这香乳,也是个好生养的,放房里消遣也成。”说完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跃跃欲试的模样。

幺娘就在旁边,琮怀多少有些顾忌,不敢乱说话,但没看出来她已经开始生气了。“你说得容易,她现在哪来的钱付租子给主家?”

“这就不用担心了,成交了立刻就能拉她去签个长生契,外面都是十分利,咱们这只有八分利,实惠滴很。”琮怀听了也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我们要了,不光她,里头的全要了。”幺娘突然发话,杀了个措手不及,连个商量都没有。掮客听了大喜过望,这小宠婢说话似有些主见,说不定二老爷会听呢。

琮怀把她拉到一边,“咱们不是没钱么?”

“没钱你问个甚?八分利不是很便宜吗,夫子可以去借啊,回京叫公主殿下给你还上不就得了。”幺娘甩开手,警告他在外不要动手动脚。

琮怀这才反应过来幺娘生气了,“莫气了,你想买就买吧,回去我去问问沛怀。”回身颔首唤了掮客过来,“你这些奴都是哪来的?回头害我犯了事吃了官司,我可饶不了你。”

“诶呀,老爷只管放心。所以之前我说了这生意只能在咱们这做,成本小,风险小,出了凉州,咱们就说不准了。您莫问我们来路,我们也不会管老爷去路,咱们两两相宜。”

琮怀低头看了看幺娘,见她摇了摇头,嘴上也不客气了起来,“我是能一起吃下,但你不老实,推三阻四的。我要找你们管事的,你们不和生人做生意,我也不爱做。”

这掮客慌了,到手的肥肉快飞了,连忙向那小婢子求情。

“你快叫管事的来吧,能谈就谈,不能谈我们老爷还得赶路呢。”说完便不再开口,和夫子一起进了旁边的矮房。

土房子简陋,只有小小的窗洞,里头黑洞洞的,好在能隔绝一些膻气了。

“娘子可是瞧出一些马脚来了?”

夫子不说还好,一说更惹人生气,“你们臭男人只管好色,没见到里头那些人虽然衣不蔽体,可是手脚并不粗粝也无老茧,一点也不像逃奴。”

“娘子果然火眼金睛。”琮怀讨好似的请幺娘坐下,“沛怀昨日忙了一天,也是如此说。”

幺娘差点忘了,这兄弟二人长得极像,难怪夫子今日这样顺利,“他去哪了?”

“娘子怎么这么关心他?这是第二次问为夫了。”

“有病……”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年美妇被请了进来,那掮客跟在后面点头哈腰。众人只称她为朱夫人,简单介绍了两句,朱夫人上下打量琮怀了起来。

“是谁在问江湖规矩?”

琮怀自信地打量了回去,高高在上的夫子从来不接这种话。

幺娘越想越觉得虚,夫子一看就是新来的商客,一开口就要全买,还要问别人的机密,放谁都觉得这是在砸场子吧。

朱夫人笑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这地界人来人往,只有我们盘口屹立不倒,我没疑你就算是有诚意了。”

见面就僵,幺娘也有些佩服这朱夫人,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有点不像生意人,正想打个圆场,就被夫子捞到身后。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不是难为夫人,只是不想冒险。这儿天高皇帝远,想必消息也闭塞,夫人想是不知道,朝廷要重查田籍户口吧?”

朱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年年都查,今年有何不同?”

“今年可不是地方自查,朝廷自会派人下来,如何,我的消息值多少钱?”

朱夫人见糊弄不过去,只得作罢,听琮怀这话又不太像非要做这生意不可,想是另有所图,想起主人的话,点了点头,“那老爷随我来吧。”

琮怀握了握幺娘的手,正准备跟上,朱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主人只见你。”

幺娘有些恼,瞧不起人?夫子真是的,非要叫自己奴婢,难道不能同为生意人吗?

“你快去,别耽误功夫。”幺娘一点也没有挽留,琮怀见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跟着朱夫人离去了。

这蛮荒之地居然还有如此精美的高塔,听朱夫人所言,这儿曾是个废弃的寺庙,藏经塔如今也成了她主人的居所。真是好地方,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进了木塔内,通体壁画,塑金佛像高耸如天,空间并不很大,阶梯只容一人能过,朱夫人点亮了一盏莲花灯递给了琮怀,所有人便退了出去。

往上走了两层才到大佛头顶的八角九星藻井,穿过一层帷幔,忽听得一女声飘来。

“这两年,西域后方接连探出数座铁矿,再加上各都护府拥兵自重,养活数万军队除了光靠朝廷调配的物资、就地开垦屯田之外还是会捉襟见肘。”

琮怀怔住了,听声音有些不可置信,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问道:“这就是你内外勾结的理由?”

“郎君说话也太难听了,生意嘛,和谁做不是做?”一双素手撩开帷幔,“你说呢?”

琮怀一直觉得就算是生死大事,什么都没法动摇他的心志了,但抬头看到玄珪还是吓了一跳,喃喃自语:“你不是死了吗?”

岁月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同阎王做交易,总归要放弃珍爱之物。”可惜似的轻轻叹了口气,“阎王没索你的命,倒索了我阿娘的命,可见世间的情爱,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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