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河过了秋天,回到京城时自然已入了冬。棉絮一般的雪花落下,康熙心情大好,扶着皇太后在乾清门前下了马车。
皇太后一拍康熙手背,笑道:“好一场瑞雪,明年又是好年景。皇帝不若陪着哀家去亭子里吃酒赏雪?”
“额娘有兴致,儿臣这就命人去准备。”康熙朝随侍在侧的皇子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各自回府歇着,他自行扶着皇太后往御花园方向走去。
胤禛原也不想继续待在宫里,连日颠簸,饶是年梦竹脸色不错,能吃能睡的,他心里也有些担心。还是早早回园子里,把年梦竹关在暖阁中歇上几日放心些。
圆明园中,琼敏已带着胤禛后院儿的女人们等在门外。见马车缓缓停下,女人们眼中都带了喜色。胤禛先下马车,而后小心翼翼将年梦竹扶了下来。其时年梦竹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已有些隆起的小腹被狐裘遮住,胤禛揽着她走到琼敏她们身前。
众人各自行过礼后,琼敏嫣然道:“王爷您总算回来了。”
胤禛点了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辛苦你。”
“王爷说笑了。”
琼敏走在胤禛身边,胤禛平平静静地说道:“梦竹有身孕了,往后还需你照料着。”
琼敏脚步先是慢了一慢,须臾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王爷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事。”而后对年梦竹道,“你是头一胎,万事都要加着小心,往后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年梦竹回说:“多谢福晋。”
李霁月她们听在耳朵里,表面上高兴的神色不变,心里却多少有那么一些不一样的感觉,不太是滋味儿。
一家人吃完了团圆饭,琼敏带着宋嬷嬷回她自己的暖阁里休息。她坐在西洋镜前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浓密的黑发中竟然夹了几根白发,反着光亮,尤为刺眼。
她皱了眉头,葱白一样的手指摸着那几根白发,不由问:“嬷嬷,我是不是老了?”
“格格正年轻着,一点儿都不老。”宋嬷嬷安抚着琼敏。
琼敏微低下头,笑道:“看到年梦竹,我还不老么?王爷春秋正好,年梦竹站在他身边,看上去才登对。”真想把那几根白发拔下来啊,这样仿佛就能回到多年以前,回到她刚刚嫁给胤禛做福晋的时候。那个时候,大家看到她和王爷,也都会恭维一句:福晋和王爷真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可惜,终归是自欺欺人,即便拔下了白发,终究追不回时间,回不到过去。
宋嬷嬷轻声叹息,示意伺候在一旁的奴才们退下,而后柔声道:“格格瞧见侧福晋有身孕,是难过了?”
“我该替王爷高兴的。”琼敏紧紧握住宋嬷嬷的手,她自己的手却有些颤抖,“嬷嬷,我是王爷的正妃,一切当替王爷考虑,是么?”
格格心中的苦,宋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自幼便在格格身边照料着,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看着她出落得花儿一样,看着她嫁进皇家,做了四阿哥的福晋,看着她生儿育女,为人额娘。自然,也看到了大阿哥弘晖离世时,格格眼中的悲伤与孤独。
“格格,您是老奴的格格,在老奴面前,您就做您自己,不是什么雍亲王的福晋。”宋嬷嬷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而后搂住琼敏的肩膀,就像琼敏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弘晖阿哥不在了,您看到侧福晋有了身孕,心里有些不自在,是人之常情。”
“可是,嬷嬷我不想这样儿。”琼敏靠在宋嬷嬷身上,“我是不是,不是个好福晋?”
“格格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福晋。”宋嬷嬷一下一下抚着琼敏的后脑勺,眼眶渐渐红了,“您善良、大度,将王府中的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您是王爷最得力的贤内助。”
琼敏的笑容中夹杂着丝丝苦涩:“我是个好福晋,却终归未能给王爷留下一位嫡子,终归,不是王爷心里的那个人。”
“我的格格。”宋嬷嬷眉头紧皱,“您是王爷的嫡妃,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还有将来侧福晋生下来的小阿哥,都要喊您一声额娘。只要您没有行差踏错,您和王爷始终是在一起的,没有人能够抢了您的位子去,谁都不行。”
“是啊。”琼敏的双手紧紧攥到了一起,“只要我没有行差踏错,我始终会是王爷的嫡妃,她即便占了王爷的心,却无论如何都夺不去我的位子。”
宋嬷嬷轻声叹息,她是看着格格长大的,格格心里的想法她一清二楚。若是可以做一场交换,格格大概真的会拿自己所有去换王爷一颗真心吧。
九洲清宴殿暖阁里,胤禛一边办差,一边看着躺在卧榻上,已经睡熟的年梦竹。她是个要强的人,明明已经累到了,却一个字都不肯讲,如今躺在卧榻上,倒是睡了个昏天黑地。
胤禛嘴角轻挑,加快速度办着手上的差事。
月上柳梢,年梦竹醒来的时候,胤禛已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您办完差事了?”年梦竹坐了起来,把一头长发拢到背后。
胤禛笑着将手中书卷放下,往她身后垫了个杏色引枕,开始‘聒噪’:“你说你的嘴是有多硬,说着不累,一沾卧榻便去会周公了。”
年梦竹挑了挑眉毛,心里有些不服:“您若是没有差事缠身,只怕也会像我一样。累了睡觉,人之本能。”
“我懒得同你争辩。”胤禛起身亲自给年梦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手心儿里,“喝点儿水润润嗓子,而后继续睡。”
“睡够了。”年梦竹虽然嘴硬,还是乖乖听话,喝了一口水,“或许,您现在不该待在我这儿。”
胤禛奇道:“不待在你这儿,你叫我去哪儿?琼敏那儿?还是霁月那儿?”
年梦竹靠在引枕上,右手轻抚小腹:“我不过是觉得,您总陪着我,多有不妥。”
“有了身孕,反倒大方起来了?”胤禛往年梦竹身边靠了靠,将她揽进怀里,“你放心,我了解琼敏,她是个能开解自己的人。不止能开解自己,也会去开解霁月她们。”
年梦竹轻声叹息,拿起胤禛方才握在手里的那卷书。
胤禛见她神色如常,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说话不得不咽下去:“你若无聊,我们下棋?”
“不是叫我睡觉么?”年梦竹难得任性,侧身躺到卧榻上,用背脊对着胤禛。
胤禛拿她无可奈何,柔声道:“卧榻睡着不舒坦,去床上睡吧。”他说着,抱起年梦竹,转身往暖阁里走。
年梦竹不得不搂住他脖子。
胤禛笑了:“请侧福晋放心,你家王爷是个拎得清的人,你家王爷后院儿的女人也都知道轻重。若是自家屋儿里的事儿都弄不明白,就更不必去考虑那些更大的事儿了。”
“王爷这话倒是不无道理。”年梦竹被胤禛轻轻放到了床上,握住他手腕,叫他躺在自己身边,“您既不走,便也歇了吧。”
十一月的一场大雪让老皇帝心情大好,可是刚一入十二月,写着废太子遇刺的折子便放到了老皇帝的书案上,康熙一字一字看下去,直气得浑身发抖。废太子已从那个位子上挪开了,竟还有人想要他的性命。其实已不必派人查证,放眼天下,胆敢寻人谋/杀二阿哥的,实在屈指可数。
更为要紧的是,十二月中旬,京里说书人的段子竟然已从‘三分天下’、‘杨家将’换成了‘废太子遭人行刺’,后来官兵屡禁,百姓们不过是不敢在明面儿上讨论这个事儿了。
畅春园清溪书屋内,众阿哥以及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臣全都跪在老皇帝身前。康熙背对着他们,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头。
胤禩自从上一次被阿玛斥责,便一直小病不断。可是再病,也没耽误他府中谋士为他筹谋划策。这一次谋/杀太子未果,的确是他府里人的手笔。只是他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是怎么传得尽人皆知的。
“胤禩,你可知罪!”老皇帝终于转过身来,如雄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在胤禩身上。
胤禩忙不迭往地上叩头:“儿臣知罪,求阿玛饶恕儿臣管教不严之错!”
“管教不严?”康熙缓缓坐到龙椅上,双手紧紧扶着书案,“二阿哥是你二哥啊!”他重重叹息,好半晌才沉声道,“自今日起,朕与胤禩再无父子之恩!我大清之江山,朕之皇位,断断然不会交到这种假仁假义的阿哥头上!”他不再看胤禩一眼,转头看向大臣们跪着的那一边,朝着为首的说道,“马齐,你睁开眼睛好好瞧瞧,这就是你口中的‘八贤王’!今日他胆敢谋/害二阿哥,他日就要害到朕的头上来!到那时,你,你们,难道要逼着朕逊位而立他么!”
“奴才不敢!”马齐等人不停叩首,“皇上恕罪,奴才们知错。”
胤禩双手撑在地上,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他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再也无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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