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芸按照钱氏的吩咐等到了申时过半,宾客们悉已散尽,她才隐蔽着身形来到厨房。
今日厨房一片忙碌,也就这个时辰稍稍得空,忙完最重要的午宴,接下来只需再准备林府内几人的晚膳即可。
青芸到时,厨房的下人们正在后房休息,只留管事嬷嬷正在桌案旁清点备菜。
这是林府的规矩,厨房每餐前需得提前备好各房的菜品,这样才能按时上菜,井然有序。
看见青芸来了,嬷嬷放下手头活计,迎了上去:“青芸姑娘怎的来了,是二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二爷走得早,老爷交代过,吃穿用度上绝不能短了二房,因而二夫人即使被禁足,府里的下人们也不敢落井下石。
“二夫人这两日体虚力乏,又食欲不振,让我来看看厨房今晚有什么清爽开胃的菜色。”
青芸一边说一边朝桌案看去,金丝肚、乳炊羊、鹅鸭排蒸……排得满满当当,可旁边厢房那块的食盘上却空空如也。
“这菜品看着太腻,把二房的乳炊羊换成豆腐羹吧。”青芸说完,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怎么没给厢房备菜?”
管事嬷嬷也当青芸是顺嘴一说,便回道:“先前老夫人说沈大夫是钱塘人,应当喜好吃些鱼虾蟹,我们便准备给沈画师做鲈鱼脍。鲈鱼脍得现杀才新鲜好吃,还有一个时辰才用膳,不着急。”
青芸听了心里一动,往四周瞟了瞟,道:“怎的没看见鱼?”
“这儿太小,又容易碰着,鲈鱼养在了门外的鱼缸里。”嬷嬷手一指,“就在那堆柴火的旁边。”
青芸随意地点点头,装作并未用心听,笑着道:“我话带到,这便走了,更换菜品的事就劳烦嬷嬷了。”
嬷嬷应下,转头便忙着撤羊肉、捞豆腐,丝毫没注意到青芸出了门后直奔柴火堆旁的鱼缸而去。
青芸走近,果然见鱼缸内有一条鲜活的银白色鲈鱼。
此刻周围空无一人,青芸赶紧从袖中摸出小陶瓷罐,将罐中只有半截指头大小的金蚕倒了下去。
那鲈鱼以为是什么鱼饵,嘴一张便把金蚕吞了下去。
金蚕蛊会在鲈鱼内生发,即使后续鲈鱼被宰杀煮熟,毒素也依旧能够保留,而且不留下任何残渣痕迹,沈汲只要尝一筷子便会中毒。
青芸也是头次干这个,不禁有些紧张,见大功告成手上便一松,小陶瓷瓶哗啦一声碎在了地上。
这个动静不小,管事嬷嬷听状肯定要出来查看,青芸顾不得太多,直接蹲下去用手将碎瓷片捡了起来,捏在手心,快步离开了厨房。
青芸离开的背影刚刚消失,管事嬷嬷便探出了身子,看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明明听到了什么声儿……难道是我听错了?”
然而高高垒起的柴火背后,正缩着个小憩的小丫鬟,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脏不拉几的,黑溜溜的杏眼却透过柴火间的缝隙,将一切都看在眼底。
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段细细的黑炭,又在身边捡了块只有手掌三分之一大小的小木片,低头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写完后她把木片藏进袖口,朝着厢房的方向望了眼,有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心似的握拳给自己加了把劲,接着弯腰溜出了她原要当守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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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撄中午并未用膳,肚内早已空空,生熬着宾客们走了才披上披风从厢房内出来,打算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垫饥。
刚走出房门,她就听池塘处传来一阵喧闹,隐约还能听见水声,池塘本就是必经之地,她快步上前,竟看见池塘中央扑腾着个年轻小丫鬟。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落水?
附近的小厮和侍女也听到了动静,急急地围在岸边,喊着:
“有人落水了!”
“谁会凫水?快来救人!”
“今日是老夫人寿辰,可不能出人命啊!”
沈撄视线一移,瞥见岸边还跌坐着个惊愕失色的婢女,嘴里喊着那个落水丫鬟的名字,已经有了哭声:“月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只见那个叫月萤的小丫鬟,在水中上下浮动着,手胡乱挥着,面色十分痛苦。
可奇怪的是,她没有像常人落水般大喊着“救命”,只是狠狠扑腾,将动静弄得很大,倒是这岸边的人更为着急。而且一般池塘的水不会没过胸膛,按理她应能踩到地面,这个小丫鬟竟矮成了这样么?
沈撄还犹豫着,会凫水的小厮已经赶来,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沈撄只当是出意外,想接下来应该无碍,正提步要走,却见水中的月萤不知是腿抽筋了还是怎的,猛地向后一仰,脑袋也顺势往下坠了些,吓得那个会凫水的小厮立刻顿住,没敢往前。
也就是后仰的那个瞬间,沈撄的目光和月萤的对上,那一眼太过确定,以至于沈撄恍惚觉得月萤已经等待她的回视许久。
月萤的眼里没有濒死和无措,却向沈撄明确地传达了三个字。
“救救我”。
沈撄恍然,她终于知道是哪里怪异了。
如果只是在岸边不慎落水,月萤不通水性,怎么可能会到水面中央?而且折腾了这么久,她的口鼻眼也从未没入水下,甚至没有呛到一口水,这显然是刻意为之。
这个小丫鬟,是会凫水的。
她闹了这么一出,又不肯让别人救她,难道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沈撄心里有了计较,往旁边看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从青竹下,大约一人半高,小儿拳头一般的粗细,眼下正能派上用场。
沈撄知道无疾就在附近,于是悄悄地给他打了个手势。
清脆的咔哒一声,沈撄手边的那根青竹便倒了下来,她边拾起青竹边朝前面道:“让一让!”
婢女小厮们见状,纷纷退开给沈撄腾了位置。
水中的月萤见沈撄终于有了动作,原本将要黯淡熄灭的眼神瞬时亮了起来。
沈撄朝她微微点头,将青竹往池塘中探了探,竹子的长度正好够到月萤,月萤顺势握住青竹,沈撄没使什么劲就将她拉回了岸边。
沈撄伸手想让月萤借力,却没想到月萤将手放入她掌心的瞬间,也有一张粗糙的小木片滑了进来。
沈撄略微惊讶地看了月萤一眼,月萤却低头没有言语。
月萤梳着双丫髻,穿姜黄色短褙和深绿色外裤,脸上和身上并不算干净,应该是个粗使丫头。
沈撄若无其事地收好,又解开了披风搭到月萤身上,低声说了句“当心着凉”。
可没想到刚刚还神色清明的月萤忽然顶开了她,原地跌跌撞撞了两圈,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得回去烧火了……好冷……嬷嬷看不见得打我了……”
说完便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披风已被卷走,可沈撄手还停在半空中,一时微愣。
方才跌坐地上的婢女连忙起身给沈撄赔罪:“沈大夫赎罪!月萤原是厨房的烧火丫头,因前些日子撞到了脑袋整个人有些神志不清,做事糊涂,请沈大夫见谅!”
“无碍。”沈撄收回手,“她一个烧火丫头,跑到这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厨房马上要做晚膳了,嬷嬷没看见月萤,便唤我出来寻她。”婢女又补了一句,“平日里她是很少出厨房的,今日真不知怎么了。”
沈撄还欲再问,婢女却说担心月萤乱跑再冲撞旁人,她得去看着,匆匆地告退了。
沈撄捏着手里的木片,望着厨房方向若有所思,她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转身回了厢房。
刚刚的对视绝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这场落水也绝不是意外。
心中的好奇战胜了饥饿,这个月萤究竟是真疯还是装傻?
沈撄坐在厢房里,摊开木片,木片虽被水浸湿,但字迹并没有模糊,从上到下写着两个字:己心。
沈撄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翻过来一看,背面竟然还有内容,只是这字迹如孩童般稚嫩,歪歪扭扭的:
立曷泽面鱼。
沈撄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会,稍作联想,才看出来写的是个四字成语:
竭泽而渔。
想到这,沈撄忽然反应过来刚刚看到的“己心”,应当是一个字“忌”,连起来的意思是“忌竭泽而渔”。
她和月萤素不相识,月萤为什么要给她写一句“忌竭泽而渔”?甚至还要堵上性命来给她送信。
威胁?不对,月萤不可能知道她是假冒的,这个成语也和戳破她不是沈汲毫无关系。
难道是……提醒?
月萤只是个厨房的烧火丫头,这或许这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字谜。
竭泽而渔,竭泽而渔……打的就是字谜“鱼”。
月萤在提醒她,接下来要“忌鱼”么?
当晚,沈撄看到厨房送来鲈鱼脍时,眼底有了了然之色,她凑近闻了闻,鲈鱼却是无色无味,也看不出下毒的迹象。
要信那个叫月萤的小丫鬟么?
沈撄盯着鲈鱼片刻后,仍旧将筷子探入了盘中。
注:
蛊虫制作方法参考于《隋书-地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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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竭泽而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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