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纾秘星机图乃开朝的传奇道士贾甄所作,纵约两尺,横约一丈,画中群山层峦起伏,河湖烟波浩渺,尽展大钦的锦绣风光。
它本是山水图,但贾甄通过推演卜卦在画中藏下玄妙天机,称得者可得天下九分孔方,甚至还能问鼎中原,可惜几十年来无人可解,于是被世人唤为纾秘星机图。
此前星机图一直珍藏于宫中,被誉为传世之宝,可它却于六年前被盗,圣上震怒,下令严查此事。不多日皇城司于汴京巨贾沈氏家宅中搜出星机图,朝廷以沈氏盗窃御用物品、谋危社稷为由,将沈氏满门下狱,万贯家财也悉数充公。
然而下狱前夕,沈氏家宅起火,竟满门葬身火海,星机图又于混乱之中不翼而飞,至今未被追回,成了一桩悬案。
在汴京这件事可谓是无人不晓,却又没人敢提,掌柜的连忙道:“客官慎言!星机图自有皇城司和大理寺找寻,我们这种小画坊的可没资格探听。我这儿没有您要的东西,还请移步下家吧。”
这便是逐客了。
沈撄并不在意地耸耸肩,回道:“我既找上门来便是知道疏影阁的能耐,我还要在京中待上一段时日,掌柜的若有消息可随时找我。”
沈撄说完便走出了疏影阁,往念佛桥的方向去了。
掌柜的见沈撄走远了,立刻到窗边放了一枝梅花。
-
长宁侯府,吞墨居。
夜驳接到疏影阁消息的时候,陈濯正伏案抄写六遍《法华经》,一年一遍,如今已是第六年。
他抄经时通身极简,只着素白单衣,上下不饰一物。
不点香、不开门、不说话,就连平时不离身的紫檀木佛串也被搁置在砚台边。
手背因冷而白中透青,握笔却仍旧悬正,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夜驳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敲了门,单刀直入:“公子,有人去疏影阁打听了《纾秘星机图》的下落。”
疏影阁已经大半年都没有动静,夜驳知道公子有多看重它的消息。
陈濯执笔的手果然一顿,却没有马上停下来,他问:“什么人?”
夜驳道:“掌柜的说是钱塘来的,穿一身天青色的披风,十分懂行。掌柜的拿了尚鸿、六少的画作给他,他一眼便能认清好坏,似是有备而来。”
“钱塘、天青色披风、懂行。”陈濯缓缓念了这几个词。
他搁了笔,笔尖余墨却在不经意间洒了零星半点,于纸张上并不显眼,可他还是轻蹙了下眉头。
夜驳接上:“属下听着,像是几日前在相宜楼遇到的沈汲。今日齐水镇也传来消息,说寨上马匪皆已丧命,且距今至少死了五日。当地传言是江湖高手匡扶正义,三十余人全被一剑封喉,毫无还手之力。”
“五日?”陈濯算了算时间,“也就是沈汲刚被劫,后脚整个寨子就被端了。”
“是,公子。”夜驳顿了顿,“这应该并非巧合。”
这显然不是巧合,倒像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陈濯复问:“跟着他的人呢?”
“刚刚来报,沈汲今日确实出入过疏影阁,眼下还在附近,他身边没有马车,看样子并不准备立马回林府。”
陈濯“呵”了声:“自作聪明。”
夜驳没有听懂,也不敢回话。
“不过还算有意思。”陈濯抬起眼睫,似乎被挑了兴致,“走,眼看他起高楼,自然也得看看他怎么宴宾客。”
陈濯拾起砚台边的佛串,松松垮垮地在左手上绕了三圈,而宽大的右手袖摆里,却隐隐有亮光一闪而过。
-
沈撄离开疏影阁后并没有往远处走,而是在念佛桥下的茶铺里点了壶紫苏饮子,慢慢品了起来。
眼下离林之璋下值还剩一个时辰,而在这一个时辰里她要做的就是等。
等的不是林之璋,而是陈濯。
她已经在疏影阁扬言要找纾秘星机图,并且透露出自己知道星机图与疏影阁有所关联,如果星机图真如那日相宜楼楼主所说,就在长宁侯府,那么她赌陈濯会闻讯而来。
陈濯不可能放任她肆无忌惮地查下去,但相应的,如果他出现了就说明星机图确实在长宁侯府,楼念清没有骗她。
沈撄初入汴京那天去相宜楼找楼念清做了交易,交易的内容就是问星机图现在何处。
沈氏满门葬身火海那天,沈撄并不在,应该说前后那一段时间她都不在京城。
于她而言,她是在毫不知情下失去了所有人,她唯一知道的线索只有星机图。所以她只有通过查星机图现在何处,才能顺藤摸瓜,查清当年真相。
而她拿来交换的,是木寡道的一幅画。
她通过无疾的门路知晓楼念清与已销声匿迹的木寡道曾有一段尘缘,而木寡道正是她藏于退维谷时认识的一位忘年交。
也是唯一一位。
整个退维谷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沈撄,另一个便是木寡道,剩下半个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无疾。
传闻木寡道是一位全才,不仅医术超然,还通晓书画和奇门遁甲。
离谷之前,她就偷了木寡道的一幅画。
画中有一戴斗笠、着红衣的女子,面容不详,应对着刀光剑影,穿梭在茫茫青叶竹林之中。
场面肃杀又飘逸。
可这幅画木寡道画完之后就再没有打开过。
其实木寡道早已知晓她偷了画,可他并没有阻止,沈撄离谷的时候他也没有送她,只在她出门时说了一句:“无论是东西还是人,只要动了一步,就不能再妄想要收回。”
沈撄闻言身形略顿,却没有回头,只抬眼看向门外。
门外与往日一样,依旧晴冷,残雪压于梅枝不化,寒风呼啸林间不灭,寂静蔓延山谷不言。
可这个看似寻常的冬末清晨,却即将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
沈撄颔首没答,跨过门槛,径直朝木寡道布好的卦阵外走了出去。
这么多年她能没被发现,除了退维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还得益于木寡道一月一演的八卦阵。
可时机到了,她必须离开,去做她该做的事。
木寡道的话是告诉她,这一去,她此生都不能再回退维谷了。
好在不出沈撄所料,楼念清看到画后当即答应透露星机图的消息给她,可楼念清只说画在长宁侯府,却没有说究竟是在长宁侯陈起、续弦姚氏还是世子陈濯手里。
她本以为还要再查上好些时日,没想到不出半个时辰便见到了陈濯。
于是她将计就计,没有让无疾处理掉那些陈濯派来监视她的人,又在今日以自身为饵试探陈濯。
星机图牵扯甚广,不管陈濯私藏星机图是与当年沈氏旧案有关,还是他背后手握重兵的长宁侯另有图谋,都不能让有心之人察觉。
摆在台面上的明察,陈濯以世子之位通过皇城司和大理寺都能知道,可民间的暗访却最是神不知鬼不觉。
要想在民间得到星机图的下落,无非去两个地方,一是可以打探所有风声的相宜楼,二便是流通最杂最广的书画坊一带。
既然陈濯能想到第一点,率先和楼念清通过气,那不可能想不到第二点。
开一家表面有名实为暗哨的画坊,便能最快知道还有谁也在觊觎星机图。
因此在客栈休息的那几日,她才会让庆余去打听汴京的画坊,并且特别留意了与佛教、梅花有干系的。
与陈濯在相宜楼门口分开的那次,沈撄曾注意到陈濯马车檐下缀着佛像的木牌,刻的是梅花暗纹。
那木牌形制十分朴素,且无图腾在上,她便知这是陈濯私制,既如此,那能和佛像相提并论的梅花,想必也是陈濯的喜爱之物。
而疏影阁无论是从名字、牌匾、珍品还是行事风格上都最为符合。
陈濯可以用疏影阁钓出密查星机图之人,她也可以反向坐实星机图就在陈濯手中。
只要接下来他出现。
-
陈濯坐着马车行至念佛桥时,沈汲正在桥边露天的铺子里喝茶,他支着身子背靠茶桌,仰头看向天空,并没有立刻发现陈濯。
说是喝茶,可杯盏内却早已空空。
陈濯撩帘,也未立刻出声,而是先将他一寸不落地瞧了一遍。
时暖阳微斜,念佛桥下水光潋滟,岸边新柳初探枝头,缕缕淡金和几抹嫩绿互衬得恰到好处。
相照之下,只显得沈汲的脸更为苍白寡淡。
除了那双眼睛。
明明是一男一女、生死两岸、容貌各异的两个人,竟有如此相像的眼睛。
很是蹊跷。
陈濯想到此,开口道:“沈公子好雅兴啊。”
沈撄被这一声倏地唤回神,转头看到陈濯后,原本放空的神色瞬间转换成了路遇熟人的惊喜。
她快步到车边,行了个礼笑眯眯道:“世子,这么巧!初春天气这么好,你也来书画坊逛逛吗?”
沈撄的眼神在日光下显得清澈非常,好像她真的只是在这儿“偶遇”了陈濯一般。
陈濯支起下巴,若有所指道:“听说疏影阁这儿有出好戏,有人想我来看看,我左右闲人一个便来了。不知沈公子方才在做什么?很是出神的样子。”
“画坊有些逛累了,坐着发发呆罢了,方才出神是偶然想到了稼轩先生的一句诗,觉得颇为应景。”
陈濯好像有些兴趣:“哦?沈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沈撄复抬头向上望,念了一句:“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陈濯却道:“不知稼轩先生此话何意,还请沈公子点拨一二。”
沈撄摆摆手,道:“世子面前不敢班门弄斧,只能说说粗浅自得,还望世子莫要笑话。这诗是说,看似是我在观天上之行云,其实河水倒映着天上万物,岸边之人何尝不是在走行云之中。稼轩先生虽是行伍出身,写诗上倒很通信达,简单里透着几分理趣儿,很有意思。”
陈濯却没有顺着往天上瞧,而是盯着沈撄,浅笑开口:“这和陈某听戏是一个道理,台上一曲歌吧,谁知道是人听戏还是戏拿人呢。”
沈撄这茬提得突兀,可二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说的话也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陈濯的话一出口,沈撄便在心底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被他识破了。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辛弃疾《生查子·独游雨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鱼上钩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