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沈撄是强忍着,她一天本就不能多费心神,刚又被陈濯伤了一遭,更加支撑不住,不然下了马车也不会一言不发地就走。
眼下她必须尽快休息,但又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沈撄用眼神止住庆余的慌乱,道:“不要声张。先回房,回去后在我唤你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我房间,你也一样。”
另一边夜驳目送沈撄进了林府,问陈濯是否回府,陈濯却答道:“不急,再停片刻,最好停到门口那些家丁都侧目为止。”
说完便垂眸看着刚刚衣袍上的一朵血迹。
他没有像抄经时纸上染了零星余墨那般皱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手里的佛珠。
这沈汲费尽心思上他马车,不就是为了让林之璋知道自己是他陈濯的人么。
那日在相宜楼他杀了林毖,林府其他人不论,林之璋定已知晓前因后果。林之璋奈何不了也不会追究他,可这不代表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小医师就能幸免于难。
当时相宜楼里有他、柳昀、林毖三个官宦子弟,就沈汲一个初入京城之人,林之璋为官多年,定然不信沈汲只是被无辜卷入。
纵然沈汲真是无辜,那为了林家的声誉,林之璋也只能杀人灭口了。
更何况沈汲还是林之璋请来为林老夫人把脉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待给老夫人调理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自家解决了,不会惊扰旁人。
沈汲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沈汲虽有高手保护,但怕强龙难压地头蛇,难保林府有什么密室暗道,若一时不慎被关了进去,找到时怕也成尸骨了。
所以沈汲才会借他做靠山,为的是告诉林之璋他们俩是一伙的。这同样也是做担保,既然和他是一伙的,那么对林毖的事也会守口如瓶。
沈汲知道今天迈上他的马车必定会付出代价,所以刚刚在马车上无论怎样都忍了,因为沈汲也很清楚,这实际也是场交易。
他给他庇护,他被他玩弄。
陈濯不知道沈汲作何想,至少他觉得,很公平,也很有意思。
马车在门口停了一会,夜驳忽然看到街角缓缓而来一身影,出声道:“公子,林侍郎回来了,他的马离这儿约还有五十米,要碰面吗?”
陈濯这回倒答得干脆:“不必,走罢。”
万事难得的就是点到为止,话若说尽了,还有什么乐趣呢。
夜驳随即拉紧绳子调转车头,马蹄啪嗒啪嗒的,往长宁侯府驶去。
车内,陈濯又从袖口中拿出了那把匕首,用指腹薄薄地擦拭着刀刃。
刚刚他拿着匕首凑近试了试,确认了沈汲并没有戴着人皮面具,他的每寸肌肤都是完好的。
那人的脸既没有仿造真沈汲,也不是他要找的。
他要找的人因星机图而被追杀,于六年前掉落悬崖,再无音讯。夜驳和他在悬崖下找了三天三夜,却毫无所获。
夜驳告诉他,她定是死了,可他不信。
那个像红梅一般桀骜又热烈的女子,不可能玉殒在籍籍无名的污脏山脚。
他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日找不到就找四日,四日找不到就找五日……残生有几日他便找几日。
反正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罢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漫雪弥天的一座长亭,濒死之时,他的视线里忽然闯入一抹跳跃的红色。
她穿着连帽兜的朱色披风,揭下帽子向他跑来的时候,他看见她
唇、脸、鼻尖都是红的,就连眼尾好似都有惹人动欲的轻红。
唇薄齿白,丰姿冶丽,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澄莹得好似松枝雪水,从高山涓涓流下,浸润他的一眼芳华。
看起来不谙世事,却又生机盎然。
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阿宁。
她的一切都和沈汲截然不同,独独那双眼睛如此相似,还同样为星机图而来。
阿宁,这究竟是你赐给我的玩物……还是,你和我玩的游戏?
陈濯睁开眼,将匕首慢慢归鞘,刀身没入的前一秒,眸光与之有过短暂的交锋,那是之死靡它的狠劲。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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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璋下值回到府门,看见刚刚离去的马车背影,觉得颇有几分眼熟,他翻身下马,问门口家丁:“方才是谁在府前停留?”
家丁回道:“回老爷,是长宁侯世子的马车。”
林之璋微微蹙眉:“长宁侯世子?”
“是,刚见给老夫人调理身子的沈大夫从马车上下来,世子应当是送沈大夫而来的。”
林之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甫一进书房,他便唤来管事的,从头到尾问了遍沈汲今日的行程,听到一半时打断道:“你说沈大夫的小厮先行一步驾着马车回来的?”
管事的:“是,约莫早一个时辰,沈画师未时才回来。”
林之璋颔首,没再出声了。
管事的觑了林之璋一眼,试探地问道:“需要小的去请沈大夫来书房一叙吗?”
林之璋摇了摇头,惊弓之鸟想寻求庇护,原不是什么大事,观其行事也是心思缜密,自会找时机送上门来,他倒是不着急。
“过来研磨吧。”林之璋指了指桌上的砚台道,开始凝神静气地提笔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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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西厢房。
沈撄回来后便躺到了床上歇息,原只想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眼下她正眉头紧锁,呼吸隐隐急促,薄汗一点一点打湿她的发际。
梦里周围灼热一片,熊熊大火笼罩着摇摇欲坠的悬梁,悬梁上吊着一排排的人头,眼眶目裂,伸出僵紫的长舌,形容可怖。
滔天的火光扭曲着一张张她认识的脸,每一幅都像是尖叫到变形的骷髅焦影。
她想冲进去,可背后两双臂膀死死箍住她的身子,而视线所及之处,那可以逃出生天的宅门,却又有足斤精铜从内将门锁浇灌封死。
仿若铸造了一座围城,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她的嘶哑呼喊也被掩埋在漫天的火焰毕剥声中。
忽然,她看到那个身怀六甲的熟悉女子,随着悬梁的崩塌而掉落在火海之中,她的脖颈猛地像被铁壁掐住那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瞪着血红的眼睛,根本无法接受眼前事实,如雷击般怔楞着,须臾后才找回自己的喉咙,大喊道:“不要——”
沈撄兀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后背,惊魂犹未定。
有人将她摇醒了。
她眼珠微转,发现自己还是在林府的厢房内,而床边正坐着一穿茜色劲装、束高扎发的男子。
视线平移,看到那双熟悉的丹凤眼,她心中瞬时回落不少。
是无疾。
无疾与沈撄差不多年纪,但容貌更盛,浑然一副少年模样。
打扮利落,左耳还戴着一特殊耳饰。
一细蛇型银器顺着他的耳廓缠绕而上,蛇尾置于耳垂,蛇头蛰伏于耳尖,银蛇锻造得极为逼真,甚至刻有精细蟒纹。
无疾大概能猜到沈撄梦到了什么,这么多年来能让她冷汗淋漓的梦只有那一个,只是无疾觉得很奇怪,那并不是沈撄亲眼见到的场景,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撄会困在一个杜撰出来的情境里。
只不过沈撄不想说,他就不问,他从来不会忤逆沈撄的意思。
见沈撄意识回笼,慢慢恢复了平日里的清明,无疾就着刚打好的温水,开始擦拭起她手腕上的血污。
随着无疾的靠近,沈撄鼻子轻嗅,在无疾身上闻到了淡淡的伽南香。
“你出去过了?”虽是疑问,可语气中带着肯定。
除了她另有交代或接悬赏令,无疾一般不会离开她。
无疾倒是没想隐瞒,用手语和她比划:去了趟长宁侯府。
师傅当年捡到无疾时他便已经不能说话,刚开始沈撄和无疾沟通都是连蒙带猜,久而久之也学会了手语和一些暗号。
大部分时候她俩说话都是无声的,偶尔有兴致了,无疾也会用腹语发声和她聊几句。
但眼下无疾肯定是没有兴致,不仅没有兴致,脸色还有些臭。
她不允许无疾动手,估计他今天都憋坏了,对她骂不得,对陈濯又打不得,也难怪生闷气。
沈撄笑道:“你去做什么了?”
无疾示意沈撄看自己腰间挂着的竹笼。
那竹笼差不多成年男子的两个拳头大小,精致小巧,十分便于携带。
这竹笼还是沈撄给他编的,她自然知道无疾里头装的都是些令人汗毛倒竖的东西。
沈撄弯了弯唇角,饶有兴趣地问:“你给陈濯安排了什么?”
无疾:安排了个美人过去。
沈撄瞬间了然:“玉斑锦蛇。”
玉斑锦蛇,背面紫灰色,头部有三道黑斑,背中央有数块明黄色鳞斑。
虽是蛇中美人,可若夜间点灯时晃眼而过,准能吓个魂出体外。
“淬毒了么?”
无疾不置可否,只比划说:他伤你这么重。
像是怕沈撄继续追问,比划完后无疾就从怀里摸出木寡道特制的金疮药,一点都不心疼地洒了大半到沈撄的手腕上。
木寡道的金疮药有一奇效,敷上须臾后伤口便不再作痛,虽在愈合速度上不及军中伤药,但要好受许多。
沈撄嗤了声,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你难道以为我会放过他?”
睚眦必报,可是她的本性,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但她也不会让陈濯等太久。
“下午摸清楚了么,陈濯出行有多少暗卫?”
无疾抬头,比了个三。
“是死侍?”
无疾摇了摇头:看着不像,那三人耳后、额上都没有刺青,应该只是暗中保护的人。
这倒是出乎沈撄的意料,她以为像陈濯这种有将门势力的勋贵,总会培养一批死侍效忠自己。
不过这于她而言是好事。
“等寿宴结束,我还会找机会在府外与他共处,界时你再确认一遍。”沈撄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三个暗卫加一个夜驳,你行么?”
陈濯的贴身侍卫夜驳看起来就不容小觑,而为了不打草惊蛇,那几个暗卫的功夫她们暂时也不能试探,对手的实力十分未知。
无疾为沈撄上药的手一停,好看的丹凤眼微抬,难得有几分无语:你以为我在暗金楼的排名是捡来的?
暗金楼,顶尖杀手的汇集之地,靠发布悬赏令和与杀手分成悬赏金而运作,只有拥有足够实力和江湖名气的杀手才有资格进入排名。
无疾没有告诉过她究竟排在第几,但沈撄猜测至少是在二十以前,不然他也没脸回谷找她。
“所以说杀鸡焉用牛刀。”无疾是她的底牌之一,过早现身只会让陈濯更加防备,不利于她取星机图。
“你要现身,我可得玩票大的。”
入幕之宾?沈撄心中微嘲,我看还是先请君入瓮吧。
注: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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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之死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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