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新月黯淡,黑沉沉的吞墨居内忽地亮起了一盏灯,紧接着卧房传来“哐当”的碎瓷之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门外夜驳从浅寐中惊醒,他立刻将手按在刀柄上,朝房内问道:“公子?”
夜风簌簌,却无人应答。
公子素日低调,又无心科举朝政,表面上只知道抄经念佛,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而侯爷在边疆也一如往日,无有变故,按理这时候不该有刺客。
难道是因为星机图和……
夜驳一边想着,一边留意着屋内隐隐的动静,他抽出刀刃,沉声复问:“公子,需要我进来吗?”
屋内依旧没有回应,夜驳内心默数三下,正想闯进去,却听见陈濯的声音传来:“无事,进来罢。”
话音里没有惊慌和紧张,倒是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愉悦。
夜驳收刀推门而入,见到陈濯身着单衣坐在窗边,脚边有被打碎的陶瓷,神色倒是无异,屋内也没有其他人。
夜驳正欲卸下防备,却在下一秒放大了瞳孔——陈濯的手臂上竟匍匐着一条明晃晃的黄蛇!
“公子!”
汴京怎么会有如此形状的蛇?
颜色骇人,形容可怖,像是南地才有的毒蛇。
而眼下那毒蛇正将陈濯的左臂箍得越来越紧,陈濯手背被勒得充血通红,青筋毕现,可他自己却没事人似的,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条还在对他吐信子的蛇。
若是游走在地上的蛇尚好解决,可这黄蛇直接与陈濯手臂融为一体,夜驳无法轻举妄动。
而蛇的牙口还对着陈濯的手腕,若是惹急了它一口下去,怕也是神仙难救。
夜驳面色凝重,陈濯瞧了他一眼,只道:“说了无事,你这般紧张作什么。”
“公子,蛇不比人,无法周旋和以利诱之,况且不知毒性多少,不可小觑。”
陈濯笑笑没再回应夜驳,他曲起食指,蛇头顺势而上,逗弄似的抬了抬蛇的下颚,道:“想尝我的血,嗯?”
那蛇用它极黑的瞳仁漠然地盯着陈濯,再次吐露了下信子。
“你说它要是咬了我,是它先死还是我先死?”陈濯又道,可这话明显不是对蛇说的。
“公子,”夜驳拔高了一点声音,又想到自己没有那个立场,马将声音落回,“不要以身犯险。”
可这点僭越还是为陈濯所不喜,夜驳正欲上前,被陈濯冷冷地喝了一声:“出去。”
夜驳只能听令退到门外。
夜驳出去后,陈濯自言自语道:“长约一米,黄黑相间,头有黑斑……”
陈濯瞥了眼一丈外多宝阁里放的《三湘杂谈》,旁边还堆放着许多和苗蛮相关的书册,下了结论:“玉斑锦蛇……俗称美女蛇?”
“书上说你无毒,也不知派你来的人是否真的有这么好心,或者——”陈濯话锋一转,“他都不知道派你来是送死罢。”
话音刚落,陈濯换了角度,直接把手腕送入了玉斑锦蛇口中。
玉斑锦蛇本没有接到要取陈濯性命的指令,因而刚刚只是在周旋,可眼下陈濯竟自己送上门来,它也瞬间生性大发,一口咬了下去。
滋。
静谧的屋子内,仿佛都能听到尖牙刺破皮肤的声音。
陈濯闷哼了声,眉头先是微皱,而后又有些满足地舒展开。
而那原本敏捷生机的玉斑锦蛇,缠绕在陈濯手臂上的力度却越来越松,动作也开始迟缓,敏锐的兽性让它很快察觉出不对。
它马上调转蛇头,想隐入地上的阴影一走了之,强烈的逃逸之心甚至都没让它注意到,自己的腹部正碾过地上的碎瓷。
又或者本就是强弩之末,已感受不到痛意了。
还没等逃出灯火所笼罩的区域,那玉斑锦蛇便停了下来,僵硬地将自己蜷缩成几圈。
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整个过程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陈濯看着玉斑锦蛇的尸体,惋惜道:“小可怜。”
他本来也不想取它性命。
他只厌恶人,而动物比人要单纯得多。
可惜他今日想做个试验,可惜这玉斑锦蛇是别有用心的人放进他房里的。
陈濯从枕边抽出帕子,慢慢地擦拭着伤口处溢出的紫黑色的血,果然他身上的毒,连蛇也受不了。
而他受了七年。
在他还没遇到阿宁的十三岁,在生母死去的第五年,在姚氏入主侯府的第二年,他被人投下蛊毒,至此每月初一都要承受剜心蚀骨之痛。
他一时不知,与这地上解脱了的死蛇相比,究竟谁更可笑。
只是这放蛇的人究竟是谁呢?玉斑锦蛇并不生存于汴京,这人一定和南边有干系;而能不被察觉地进入侯府,身手应不弱于暗卫;最重要的是这人只想吓他,而并不想真的伤他性命。
陈濯倚在床边,手里一点一点转着佛珠,闭眼想了想:这样的人……好像还真不少。
陈濯脑海中渐渐浮现沈汲的身影,他无意识地弯了弯唇,怎么办,他竟很希望是沈汲。
二月初十,林府寿宴……陈濯估算着时间,他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
片刻后,吞墨居再次恢复寂静,好似刚刚的闹剧从未发生。
-
翌日清晨,林府厢房内的沈撄起了个大早。
因为那个噩梦,沈撄后半夜并没有睡好,很早便清醒了,想着昨日因过于疲累而错过拜访林之璋,于情于理都不合,便欲趁他今日上值前去赔个不是。
只有和林之璋打过交道后,沈撄才能判断林府于她而言是否真的安全。
可等沈撄找到管事的时,管事的却说凑得不巧,老爷前脚已经出府。
沈撄没想到林之璋为官如此勤勉,竟提早了半个时辰去处理公事,倒是比她想象得更为务实。
于是又打道回了厢房,准备歇息片刻再去老夫人那再次施针,只是刚进门,沈撄就看见很少在白天露面的无疾曲腿高高地坐在房梁上,显然是有话要说在等她。
她见状背靠着把门一关,又把半支起的窗户也合上,尽管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梁上的无疾。
寄人篱下,还是小心为上。
刚做完这些,就有人敲响了房门,无疾立刻收腿隐匿身形,沈撄则不动声色地问:“谁在门外?”
“公子,是我,庆余。”
沈撄闻言朝无疾招招手,示意没事,又对庆余道:“什么事?”
“林府的侍女来问公子起了没,早膳想用什么?”
“简单白粥小菜即可,你若有别的想吃的,一并告诉她们。”
庆余应了是,又有些不确定地道:“您说过没有吩咐不让人打扰,所以我没敢直接喊您,也没敢让林府的侍女直接进院,但这毕竟是林大人府上,我刚刚这样会不会……”
沈撄听出庆余的意思,一方面怕自己做主做得不对,另一方面也怕显得林府的人议论他们拿乔。
沈撄倒是不在意这些,回道:“你做得很好,多谢为我费心。”
庆余听了心里熨帖不少,他没有什么见识,又是头次进这种大户人家,怕拿捏不好分寸,既然公子这么说了他便放心了。
“那我去回了侍女,继续守在门外,您若有吩咐随时唤我。”
沈撄说好,听见脚步声远了,又重新看向房梁上的无疾,用手语和他比划:怎么了?
一大早就跑到她房里来,肯定不正常。
无疾这回把双腿向外敞开坐着,手撑在房梁上,一副不开心又生气的样子:小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沈撄愣了愣:小玉?谁是小玉?
无疾比了个蛇头的形状,沈撄反应过来:你放到陈濯府上的玉斑锦蛇?
无疾点点头:我等了一晚它都没回来,刚刚我还去长宁侯府附近吹了蛇笛,也没见它出来。
沈撄皱了皱眉,又问了昨晚的问题:它牙上淬毒了吗?
这回无疾倒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沈撄松了口气:那陈濯应该没事。
她还要顺着陈濯找星机图,现在不能害他中毒,昨晚被无疾打岔,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差点酿成大祸。
无疾听了更不乐意:我在说我的小玉,它都“香消玉殒”了,谁管陈濯有没有事。
沈撄懒得和他争辩:你养的小玉没有十条也有八条。
能吓到陈濯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真的指望玉斑锦蛇会完璧归赵。
此事倒是让沈撄觉得,陈濯的见识和胆量或许比她想象得更多更大。
玉斑锦蛇潜入的是陈濯卧房,夜驳等侍卫很难贴身保护,而且它受到无疾的训练,十分机敏,一旦发动均是说时迟那时快,陈濯想借助外力根本来不及。
所以陈濯是一人将玉斑锦蛇制服的,而且他极有可能知晓这蛇无毒。
可是……他是从何而知,又用了什么方法呢?
无疾被沈撄噎了一嘴,一时无法反驳,他确实还有许多小玉,也不是真的为了惋惜一条蛇而来。
杀手的敏锐让他察觉到陈濯的危险,他不希望沈撄和他周旋太久。
可无疾知道这些话跟沈撄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就像他让她好好怜惜身子一般,她也从未如他所愿。
无疾负气道:反正一等你拿到想要的,我就杀了他。
沈撄不是第一次和无疾讨论这种问题,但眼下莫名被无疾“杀”的手势晃了下神。
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很多年前的一些画面:
满天飞雪下奄奄一息的小人,破旧佛像后痛苦战栗的背影,冰冷悬崖上撕心裂肺的呼喊……
可她终究按下了心思,只微微偏头,状似漠然地说:“随你。”
备注:
蛇在死前经常成蜷缩状态,来源百度搜索。
苗疆这个说法应该是在明清才盛行,北宋时期苗族被称为武陵蛮,但这么写过于隐晦,所以就折中写了苗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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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人锦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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