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新辞提着酒,来找宋景之。
宋景之带他翻上屋顶,两人躺在砖瓦上,周围摆了一堆酒。
街道上人群熙攘,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夜色很美,群星、明月都有,微风轻拂,腰间铃铛与风交响。
宋景之灌了口酒,感受着喉间的辛辣,有些分不清今昔何年,有种什么都没变的错觉。
亘古不变的世间,有人替你看了。
……
春和十五年,宋景之奉命下山历练,遇见了晟常椿。
净云宗管辖的镇子,频频闹鬼,且愈演愈烈。
新婚夜,新娘上吊,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新郎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宋景之不信鬼神之说,下山来的第一处就是这里。
他来的巧,恰巧碰上不怕死的人家嫁女儿。
宋景之初出茅庐,单纯好骗,压根没有日后的洒脱。
等着婚期将至,宋景之耐下性子,混进热闹的人群。
新郎迎亲的动作自然,看不出毛病,脸上挂着笑,半点没有即将惨死的恐惧。
镇子上自闹鬼以后,搬走了不少人,来吃酒席的人很少,府中里里外外,摆满八仙桌,交谈声不断,俨然一副热闹景象。
宋景之看着新娘送入洞房,从人群中挤出,翻上墙,避开人,趴在屋顶上,透过砖缝往新娘所在的屋子里看。
等屋子里的人全部退去,宋景之轻手轻脚翻下来,无声落地后,站在屋子中央四处打量。
屋内烛光摇曳,红绸遍布,到处贴着囍字,桌上摆着龙凤蜡烛,透过层层叠叠的幔帐,坐在床沿上的新娘盖着红盖头,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宋景之向新娘走去,他想知道成亲的是人是鬼。
还没靠近,一直金簪直直刺向他,新娘动作利落,抬脚踢在胸膛,宋景之愕然,没反应过来。
新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死死按在地上,宋景之梗着脖子,脸都红了。
新娘扯下盖头,扔在地上,看到宋景之愣住了,事出意料,有些迟疑:“你是鬼?”
宋景之的脸更红了,气的。
“你才是鬼。”
闻言,晟常椿松开手,趁着宋景之站起身活动胫骨的功夫,摘下金冠,墨发如瀑披在喜服上。
宋景之呆了一下,侧过头:“你……真好看。”
晟常椿没和这样直来直去的人接触过,面上淡定:“嗯。”
纱幔晃动,烛光忽明忽灭,桌上的酒杯倒下,咕噜噜滚了几圈。
“啪”的一声,摔的四分五裂。
“小心。”
晟常椿惊呼出声,揽过宋景之在地上滚了两圈。
蜡烛熄了,有些昏暗。
晟常椿拆下身上繁琐的饰品,提剑追了上去,宋景之也反应过来,提剑跟上。
刚才还喧闹一片的院子,此刻静如死水,院里空无一人,穿的花红柳绿的纸人倒在地上,破破烂烂。
三人缠在一起,在屋檐上打的有来有往,长剑噼啪作响,和厉鬼纠缠。
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声音凄厉,一双黑洞洞的眼眶里留着血泪,指甲细长,喊的撕心累肺:“是你!是你!!又是你!!!又是你坏我好事!!!”
“啊啊啊——”
“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
话是对着晟常椿说的,宋景之皱眉,挡在中间,虽然他和这人不熟,但直觉告诉他不是坏人。
宋景之的剑法出神入化,处处杀招,直抵命脉。
晟常椿看出他并非出自门派。
宋景之护着晟常椿,惹急了厉鬼,厉鬼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去死!!”
宋景之面无表情,冷静出招。
……
厉鬼后来跑了,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的面皮,面皮受损严重,碎的四分五裂。
晟常椿用剑尖翻了两下,一股恶臭直冲天灵盖,宋景之捂着鼻子后退。
晟常椿没找到东西,卸了力道,远离肉泥,转而感谢宋景之这个看着不太聪明但伸手不错的路人。
“多谢相助,在下净云宗现任掌门晟常椿。”
宋景之连忙作揖:“久仰前辈大名,晚辈宋景之。”
他的声音有些犹豫:“不知是前辈大婚,都有得罪,还请见谅。”
晟常椿闻言,语气恶劣:“敢问……宋小友……可是在哪见过新郎新娘同为男子的婚事。”
五岁时,顾随怜在乱仗岗捡到他,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这还是宋景之头一回下山,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对婚事更是一窍不通。
宋景之的脸又红了:“是晚辈多想了,多谢前辈指点。”
晟常椿笑了,没见过这样一板一眼的傻子。
宋景之低着头,耳垂发烫,眼前人的笑如三月桃花,六月江水。
至此一别,再次相遇已是春和二十三年。
年岁更迭,对修士来说不过弹指间。
彼时的晟常椿没了往日的风光霁月,到处被人追杀。
宋景之过了几年济困扶贫的生活,来到凡间当起算命先生,因算的准,名声远扬。
照常出摊,他碰见了被人追着喊“神仙”的晟常椿。
晟常椿白色的衣袍染上脏污和血渍,身后跟了一群人。
宋景之拉住人问:“出什么事了?”
拉住的人指着晟常椿,好心解释:“他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刚好掉到陈府,现在被拦着不让走。”
宋景之一愣:“神仙?”
晟常椿?
晟常椿显然也注意到他,异样的想法涌上心头。
少一人,不如多一人。
在他的黑白颠倒下,苦口婆心解释的人换成了宋景之。
“……”
回到住处,已经是傍晚了。
晟常椿受了严重的内伤,就算抱住命,也会留下病根。
晟常椿本人活蹦乱跳,牵扯到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晟常椿解下腰上的铃铛,铜铃声音清脆悦耳。
“此物赠你,多谢出手,可凭铃铛来净云宗找我。”
宋景之也是第一次看见没把自己放心上的人,语气不好:“掌门想必是……活够了。”
晟常椿不在意他的话,轻笑出声,直勾勾看着宋景之:“那你可知……修真界……要完了?”
“修真界要完了?”宋景之反问,尽是不可思议。
“是啊。”晟常椿说。
“想不想活又不是我说的算,你既不知,不如回去看看?”
宋景之抿抿唇:“前辈还是等伤好了再说话。”
“我只是继位早,年岁与你相仿,大不了多少。”
“叫我晟常椿就行。”
“宋景之。”
……
自开创修仙一例的一千三百年,门派建立,宗门之间实力相差不大,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本该匡扶正道的宗门陷入疯魔,与邪修勾结,欺上媚下,门下弟子不愿同流合污的,奋起抵抗,被直接镇压。
晟常椿回到净云宗就觉得心神不宁,一直有看不见的东西想要控制他。
宋景之想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刚把晟常椿送回宗门,就见他拿着剑往自己身上挖。
剑尖所过之处,血流不止,晟常椿像不要命了,头上冷汗直流,手上动作不停。
宋景之抢过剑,扔到地上,连点几处穴位,一掌拍在后背,语气冰凉:“你疯了?”
晟常椿笑了。
他想,那些与魔妖勾结的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不过,只有他抵住了。
宋景之给他喂了颗止血的丹药,晟常椿说什么也不要人照顾,无奈,强硬照顾几天,等人有了好转,回了巫山。
巫山除了冷,还是冷。
他回来的时候,顾随怜在闭关。
山上的仙鹤到处跑,没什么人烟味。
见多了世上的风花雪月,宋景之呆了几天就下山降魔卫道去了。
山下山上简直天翻地覆,山上可以用冷清来形容,山下百姓四处流离躲避。
宋景之救了一个又一个,但很快就发现,世上的苦难是救不完的,他想救一个,剩下的就会劈头盖脸砸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甚至有人求他杀了自己,在举步维艰的修真界想要活着,很难。
他开始怀疑自己,开始质疑自己最初的选择,开始陷入迷茫。
踏入修仙这条路最初是为了什么?
苟且偷生?
济达天下?
大脑浑浑噩噩,宋景之仓惶无措。
起风了,身上的铃铛随风轻轻晃动。
宋景之忽然想到了晟常椿。
他找到了晟常椿,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告诉他。
晟常椿没说话,起身拿了酒。
两人坐在屋檐下,相顾无言,酒坛空了又空,滚在一起。
晟常椿晃着酒,有些好笑:“你觉不觉得……有人在推着我们往前走?”
“好像哪一条路都是死路,活路都被人掐断了。”
笑着笑着,再也笑不出来了。
宋景之抬眸望向他,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像被疲惫掏空了:“世上……真的有神佛吗?”
“他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
两人对视许久,看向远处。
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阳光透过云层,散在地上,鸟声鸣鸣,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们谁都没说话,心里都清楚,安稳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越是深入,越是清楚知道这个烂透了的果子是什么味道的。
带着苦涩,带着不堪,带着残忍。
他们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是执棋者的玩物。
宋景之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痛苦的泪水划过眼角,没入鬓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