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季礼深那天本来是打算等英乐嘉醒了把他揍一顿的。
他不太懂急性阑尾炎的发病原理,但总觉得跟英乐嘉睡前连吃了三根冰棍有关系,说不定跟他之前不爱吃蔬菜也有关系。
可是看到麻药劲儿刚过,躺在床上闭着眼皱眉的英乐嘉,他反而说不出一句责骂的话了。
他过去坐在床边,英乐嘉小小的一团一下钻到他怀里,眼泪像按了开关似的哗哗流。
“哎。”季礼深都快习惯了,哄得得心应手,“怎么了嘉嘉?是不是还疼?”
他一边摸着英乐嘉的背哄,一边在心里惊讶自己居然没生气。从前他是最烦小孩哭的,现在居然也能搂在怀里安安生生地哄了。
英乐嘉点点头,抬手抹了抹眼泪,又摇摇头。
“你别揉眼睛。”季礼深把他手按下去,拿张纸给他擦了擦眼泪,“我告诉你,大夫说了,你这个病就是细菌感染引起的,手上全是细菌,以后别往眼睛上招呼。”
英乐嘉扭头把眼泪全抹他衣服上了。
“哎你……行吧。”季礼深手抬起来又放下,不知道被他哭湿多少件衣服了,“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英乐嘉摇头,闷在他衣服里问了一句什么,季礼深只听见了一个字“贵”。
他一下就懂了英乐嘉想问什么,就像英乐嘉也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么。
“我是不是再也吃不上红烧肉了?”英乐嘉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
季礼深摸着他的后脑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最后他说:“放心吧,等明天哥去多打一份工。你不用担心这个。”
明天……真的还会有明天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时来。
叫英乐嘉不担心,唯一的方法是赶紧弄到钱。可他还没满十六岁,除了鹏哥谁会雇他?
就算真能打上工,也没法在短时间内补上这么大的空缺。
要说来钱快……季礼深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兜。
鹏哥到底是不是在点他,他无从查证,只是这事的诱惑太大,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不试试的理由。
季礼深并不是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事。
福利院的吃食不好抢,他小时候没少半夜饿着肚子起来,往那个煮鸡蛋的大锅里摸。
运气好能掏到几个鸡蛋吃,运气不好就会被杨姨抓住,罚他第二天的早饭也不能吃。
他就这样失去了很多次早上喝牛奶的机会,现在长得这么瘦小估计也与那时脱不了干系。
但是半夜摸鸡蛋,和去别人兜里掏钱包可相去甚远。
一个被发现了也不过是少吃一顿早饭,一个被发现了少不了要挨一顿打,恐怕还会有比挨打更严重的后果。
他不怎么怕疼,但是要面子。要是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抓住了打一顿……
嘶,不敢想。
于是他就拿着鹏哥给的四千块钱又得过且过了几天。
不能否认他是存着点儿侥幸心理的。四千块钱,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够他俩活两三个月的,再说他在鹏哥那儿的工资是日结的,这样钱又能慢慢攒回来,说不定就不用去当小偷了……
然而,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它从来不会跟你商量好了再来。
它就像你生活里一个隐形的肿瘤,它不出现的时候你没办法预防,等它出现了,又一切都晚了。
急性阑尾炎的并发症很多,英乐嘉也不知是免疫力低还是什么缘故,一下子占了两三个。
这回倒不用做手术了,不过英乐嘉受了不少罪。还没等季礼深把心疼品出味儿来呢,医药费的账单又砸过来,他傻眼了。
他捏着裤兜里仅剩的二十多块钱,甚至不敢拿出来仔细数一数。
付钱的时候没敢看就把零钱和收据一起揣起来了,要是再拿出来数数,万一又少了呢?
北城从昨天开始下暴雨,季礼深牵着英乐嘉在医院门口看了会儿,转头回去了。
家里只有一把伞,上个月伞骨断了两根,本来想着过两天就去买,可是伞这东西不下雨谁想的起来?
下了雨,就已经晚了。
上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雨,还是养父母出车祸那天。
看来交通事故跟恶劣天气关系真是不小,他领着英乐嘉在大厅等雨停的时候看见了好几个伤势或轻或重的伤员。
外面有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似乎又是出了一场交通灾难。
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性哭天抢地地跟着进来,嘴里颠来倒去地喊着几句话:
“求求你们,医生,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多少钱都行,钱不是问题,啊,多少钱我都给你们……求求你们救救他……”
翻来覆去说个没完,听到季礼深耳朵里只有那一句“钱不是问题”在脑子里转圈。
凭什么别人家给孩子治病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就只能捏着仅剩的二十多块钱,连数都不敢数?
他家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
人在气头上,又刚刚体会到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是什么滋味,往往觉得自己的逻辑怎么说都是自洽的,也不管有什么不合理,只觉得天下千人万事都对他不公平。
季礼深松开了牵着英乐嘉的手,告诉他待着别乱跑。
这一波伤员送得急,医院门口密密麻麻压了一大堆人。季礼深看清了那人的衣服兜鼓鼓囊囊的,缩在人堆里慢慢地贴了上去。
“哎哟!谁踩我一脚唉……”
“哎别挤,家属别挤,大家注意一下秩序!”
医院本来就是吵闹拥挤的地方,消毒水味儿和血腥味儿混合在一起,闻着令人作呕。
英乐嘉只觉得身边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很快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大力拉起来就往外走。
他有点慌,因为哥哥让他在这儿待着别动。不过刚出了医院大门他就发现,拉着他的这只手就是哥哥的。
雨没停,他透过雨幕看他哥的脸色,只觉得白得吓人,脸上不知道是出了汗还是淋的雨,湿漉漉的往脖子里流。
他不敢说话,跟着一路小跑着上了路边趴活的一辆出租车,然后听见他哥说了家里的地址。
回到家俩人身上都湿透了,他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个粉色皮包剪碎扔进了垃圾桶。
他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伸出小手握住了他哥的手,小声问:“哥,你冷吗?”
他哥的手一直在抖。
这种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季礼深暂时放下了心里的恐惧和不安,谨慎又小心地过上了老鼠般四处偷盗的生活。
那时候能坐上飞机的人都得是家底殷实的人,季礼深见天儿往机场跑,观察了几天之后趁乱下了手,竟然顺利得很。
那天他给英乐嘉做了一大盘红烧肉,像是在回答弟弟之前带着泪水的那一句问话。
机场是个办坏事的好地方,不过季礼深并不敢贪婪,一个星期只在人流量最大的周末三天里挑两天去,倒是从来没有被抓住过正着。
每次都挤在出站的人堆里混过去,等被掏包的人发现钱包丢了,他早就坐上回家的车了。
不过机场离他家太远,也有坏处。去一次至少要花一趟回来的打车钱,有点贵。
他中考完了,但英乐嘉还要上幼儿园。他把去鹏哥那儿打工的时间延长了,一天能多赚六块钱。
现在除了做安保,他也开始在吧台擦个桌子端个酒,闲着没事的时候最大的趣事就是听顾客吹牛。
有的牛他能一下子分辨出来,有的吹得如梦似幻,跟真的一样。
他那天就遇到了一桌。
一个自己来的男的,点了两个陪酒女,从天文地理吹到中华上下五千年,有些初中历史知识还说错了,那俩姑娘倒是听得一包带俩劲,听高兴了还给鼓鼓掌。
不过季礼深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只留下了一句“刚谈完一单大的,还真得小心点儿,现金都带在身上哪!”
换个人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真要在身上带那么多钱,人自己能说出来吗?退一万步讲,牛吹成这样,但凡是个经历过几年社会的人就应该听得出来是扯淡。
可是季礼深缺钱缺得快疯了,躲在吧台后面犹豫片刻,等这人起身结账的时候偷偷跟了上去。
这时候他其实还没下定决心,只是打算先跟上去看看。
夜总会里灯光频闪,看不太清人。季礼深跟上去的时候只看见了模模糊糊一个身影。
他把头低下去不动声色地跟着,忽然看见那人手上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很是晃眼。
金子。他戴得起金戒指!
那一下金属的光辉,彻底把季礼深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给烧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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