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季礼深已经很久没有照顾小孩的经历了。

在他脑海中剩下的，只有那些因为被迫承受过而留下的恶心印象。

他把煤球儿扔进浴缸里兜头冲了个干净，又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套干净衣服给他换上了。

煤球一直安安静静的没说话，任由他摆弄，直到季礼深忍着呕吐感给他擦脸的时候才发现，这孩子泪腺好像坏了，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季礼深愣了一下，从心底涌上一股新奇的情绪。

他说不出来那情绪叫什么，只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说白了所有情绪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他以为自己早就是个情绪绝缘体了。

“嘉嘉，”这名字是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养母叫过的，“你……你全名叫什么？”

“我叫英乐嘉，快乐的乐，快乐的嘉。”英乐嘉抹着眼泪说，“哥，哥哥，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季礼深语塞，他不知道英乐嘉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肯定是记得英乐嘉这个人的，但具体他有没有对这小孩说过做过什么，他实在是记不太清。

他得弄清楚英乐嘉究竟够不够信任他，这样他那个绝妙的小灯泡才有用武之地。

不过还没等季礼深说话，英乐嘉倒先急哄哄地来抓他的手腕，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什么。

“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

季礼深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确什么也没有。

“哥，我给你画的手表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呢……”

季礼深没想起什么手表，倒是英乐嘉又哭个不停，让他想起别的事来。

“哥哥你看，我……你看我，我手上的这个还是你画上去的，你不记得了吗？”英乐嘉抬起手腕伸到季礼深眼前，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自己的手上。

“你……”季礼深瞪大了眼睛，“你多久没洗澡了？”

英乐嘉似乎叫他问得一愣，连哭都忘了：“不是刚洗过吗……”

嗯，的确，刚洗过。

自己刚才给他洗澡的时候怎么没注意？

“每次洗完澡我都会用笔重新描一遍的。”英乐嘉小声地说，眼睛还往他手腕上瞥。

虽然季礼深自己不记得，但是看英乐嘉这样儿，估计是真把他当个哥哥。

倒是他，每次见养父母也不过匆匆一面，不曾关注过这还有个小孩儿把自己当亲哥在敬仰。

季礼深想了想，拿了支彩笔过来，用牙咬开笔帽递给他：“要不你再画一个？”

“画好啦。”英乐嘉美滋滋地端着他的胳膊看了半天，冷不丁问了一句，“哥哥，我爸爸妈妈呢？”

季礼深一边看着自己手腕上歪歪扭扭的儿童画，一边心想，这四岁的小孩还不理解死亡吗？是不是太纯真了点儿？

“他们死了。”

他没那个精力和耐心再去编排个童话给小屁孩听，没想到英乐嘉听了却没像他以为的那样有什么大反应，只是低着头“哦”了一声。

没问死是什么，也没大哭大闹。

季礼深舒了口气，没多想。

大不了就是父母提前给他编好关于死亡的美丽童话了，倒是省了他的事。

小孩儿这一晚上吓得不轻，没挺一会儿就睡得露出了肚皮。

季礼深正满屋转悠着“淘金”，找着什么看起来挺值钱的东西就往大口袋里一扔，路过的时候差点被英乐嘉伸在床外的胳膊绊倒。

说实话，要从养父母家里捞最后一笔油水这事，他挺过意不去的。

不过他总要活着，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有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了眼小孩儿露出一大片的肚皮，没管，只把那碍事的小胳膊往旁边一扒拉，走过去了。

凌晨三点半，门被节奏分明地敲响了三声。

“笃、笃、笃”

季礼深就知道，这是鹏哥来找他了。

他打开门，门外的人伸手压了下鸭舌帽，然后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季礼深把装得满满的黑色大口袋递过去，小声嘱咐道：“多换几个地方卖，别一锅端。”

“知道，这还用你提醒我么？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质疑我？”

季礼深笑笑：“哪儿敢。我要的电话卡呢？”

鹏哥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面只装了一张卡：“新卡，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电话。”

季礼深点了点头，鹏哥从不多问这一点让他很放心：“谢了哥，明天晚上再联系你，剩的电器还能卖点儿。”

“大件儿别卖了，搬空了容易让人看出什么来。”鹏哥抬头往屋里扫了一圈，又很快地低下去，“你以后要在这儿住？”

“不，我上学。”季礼深说。

鹏哥从鼻子里笑出一声来，似乎对他这句话很不屑。

上学读书，这在季礼深心里一直是比天大的事儿，发生什么变故都不能拦着他上学。

鹏哥一直有心培养他跟着自己干，没少撺掇他辍学。

可季礼深这人心比铁硬，也从来没想过读书之外的第二条路。

鹏哥现在显然也没心思跟他多说，待久了容易出事儿，没说两句话就跟他摆了摆手下楼去了。

季礼深回到客厅，把书包上沾的血迹擦了擦，这才抱着书包眯了过去。

这一觉本来是不该睡的，但为了明天上课的听课质量，季礼深硬是逼着自己睡了俩小时。

睁开眼刚好五点半，一眼看过去全是颇为陌生的环境，季礼深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听到自己脖子“咔咔”的响了两声。

他捏着后脖子四周看了看，这才想起昨天的事。

他去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门缝下面被塞进来了几张零零散散的票子。

鹏哥办事还真的一点儿也不含糊，够快的。

英乐嘉还躺在床上露着肚皮，一晚上过去连姿势都没变过。

恐怕要感冒。

不过这跟他也没关系。

季礼深从那几张票子里数出一半，卷成筒状塞进了英乐嘉的衣服兜里。

然后把英乐嘉弄醒，顺便活动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肌肉，又露出个“真诚”的笑容。

“哥哥要上学去了，嘉嘉跟哥哥一起去好吗？”

英乐嘉揉揉眼睛坐起来，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喷嚏。

果然要感冒。

……不过这跟他真的没什么关系，季礼深根本没打算考虑他的意见，双手掐着小孩腋下给他拎起来，套上衣服就拎出了门。

昨夜的雪已经停了，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能闻到雪下过的清新味道。

仿佛什么都能掩盖。

英乐嘉被他一路拉着往前走，小喷嚏就没停下过。

直到季礼深猛地停了下来，很突兀地“哎呀”了一声，然后蹲下来对他说：“糟了嘉嘉，我有东西忘带了，得回去拿。”

“什么东西？我帮哥去……阿嚏！去拿！”

季礼深保持着笑容：“不用了，嘉嘉在这里等着哥哥回来，不要乱跑，好吗？哥哥很快就回来。”

英乐嘉歪头想了想，然后狠狠地点了点头。

“我会听哥的话的。”

季礼深起身，扯了扯刚才蹲下时弄皱的衣服，转身跑开了。

经过转角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身后高高挂起的红色木牌，“嗤”的笑了一声。

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这个牌子讽刺得很。

上面写的是“福星福利院”五个大字。

为了做英乐嘉这个支线任务，季礼深特地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小跑着到达学校的时候还没到早自习的时间。

他先回了趟宿舍，把手机放到床垫底下藏好，又弄乱了被褥，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舍友有起得早的，问了他一句：“哟，你昨晚几点回的啊？我十二点睡都没看见你。”

“两点多吧，没注意。”季礼深没多说，舍友就是舍友，他从没把他们当过朋友，“你先走吧，我还没洗漱呢。”

“我等你一块呗，不去食堂吗？”

季礼深露出个歉意的笑容：“我不去了，林老师叫我早自习去她那儿一趟。”

林老师是他的班主任，知道他是福利院来的孩子，又看他聪明好学，平时很照顾他。

季礼深用她扯了个谎，不过是为了避开舍友，却没想到去教室的路上真碰上了。

林老师看见他，表情立刻紧张起来，把他拉到一边问：“礼深，你昨晚怎么没回宿舍？”

瞒得过舍友，瞒不过看得见监控又那么关注他的老师。

季礼深愣了两秒，这情况他是提前想到过的，只是在对上林老师那澄澈得不带一点杂质的关心目光时，话忽然卡在嗓子眼儿里出不来了。

“哎呀，你又跑出去卖废品了是不是？不是说去见爸妈吗，没给你钱啊？”

季礼深没说话，听这意思已经能猜到了，林老师不知道昨晚的事，那他只要一如既往卖惨就好了。

没想到林老师下一句话就让他差点儿没绷住：“我今天早上起来看新闻，就咱们学校附近出了一场车祸，说是死了一男一女。哎哟我那个心啊，我不知道怎么就老觉得是你……今天看到你没事儿，我这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

说着还捏了捏季礼深的胳膊。

季礼深抿了抿嘴，说：“谢谢您关心，我没事。”

“这有什么谢的呀，知道你不容易，老师都看在眼里。”林老师或许是想摸摸他的头，但手举起来又放下了，“对了，证件办下来没有？”

季礼深把准备好的档案袋递给她：“都准备好了，耽误您时间了。”

他们班中考报名就剩他一个人了，该表的歉意要表，这样才能锁住慈悲长辈的怜悯心。

“哪儿的话，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不像个十五的小孩……你爸妈身体还好吧？还有你弟，他快要上小学了吧？”

季礼深没说话。

他根本不是个在意别人情绪的人，甚至常常连自己的情绪都搞不明白。

只是对着林老师，他总觉得不能像平常那样自如地撒谎。

不是他爸，不是他妈，也不是他弟。

不好，没一个好的，两个死了，一个要在孤儿院过一辈子了。

他连点个头的勇气都没有。

林老师看着他的表情，还以为他在担心什么别的事，便接着道：“礼深，以你的成绩，你肯定能直升咱们本校高中，这个你放心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最后这几个月，好好把握，调整状态，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要想。老师相信你，好吗？”

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要想？

要是连活着都困难了，又怎么能只想着学习。

季礼深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