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站的人声鼎沸,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地传过来。李寄风跟着沈哲走出站台,北方的干冷立刻裹了上来,不像上海那种渗入骨髓的湿冷,倒像是细密的砂纸,一下下擦过脸颊。沈哲提前租好的车就等在路边,两人沉默地坐进去,车门关上的刹那,外头的喧嚣顿时隔远了。
“先去学校?”沈哲系安全带时问了一句,塑料扣环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李寄风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光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划出凌乱的线条。他摇了摇头:“直接去他家。”
沈哲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打了转向灯,车子拐了个弯。车厢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导航仪冷静的提示音,一声接一声,敲在人心上。
车子驶进一个安静的小区,楼间距很宽,透着些疏离的气派。停在一栋六层高的住宅楼下,李寄风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进脖颈。他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四楼那个熟悉的窗口——邢南煦曾在无数个视频通话里,指着那扇窗,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说,他妈又在窗边盯着他回来了。
“我陪你上去。”沈哲也下了车。
“不用。”李寄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转圜的意味,“这是我同他母亲之间的事。”
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外套领子,那还是邢南煦去年冬天硬塞给他的,说比他自己那件暖和。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直灌肺腑,他迈步走进单元门。按下门铃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指腹下塑料按钮的冰凉,和着自己胸腔里过于用力的心跳。
门开了。邢南煦的母亲站在门里,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的乌青很重,像是熬了几个夜,但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维持着那份刻进骨子里的体面。看见李寄风,她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覆上一层惯常的、带着距离的冷淡。
“阿姨。”李寄风微微颔首。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里透着戒备,像竖起尖刺的刺猬。
“我来找南煦。”李寄风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沉静,却像能穿透什么,“也来寻您谈谈。”
邢母沉默了片刻,侧身让开了门。客厅里收拾得纤尘不染,米色的沙发,原木的茶几,一切都井然有序,却透着一股子缺少人气的冷清,空气里浮着淡淡的、属于药材的苦涩味道。李寄风在沙发边缘坐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没有邢南煦的踪影。
“南煦在房间里。”邢母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不会见你。”
“我想同他讲几句话。”李寄风的声音稳得像磐石,“也想同您谈谈那篇报道的事。”
邢母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谈什么?谈你们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还是谈他如何用这种行为,来打自家人的脸面?”
“报道是记者团集体的作品,不是南煦一个人的主意。”李寄风平静地陈述,像在解一道已知条件的数学题,“而且,文章里头,并没有点明道姓。”
“够了!”邢母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在这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些细枝末节,那些形容……他就是在指桑骂槐,就是在同我唱对台戏!”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声音里压不住的怒火底下,是更深一层的、被刺伤了的痛楚:“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到这样大,供他读书,就是让他这样子来回报我的?和一个男的……用这种不上台面的方式……”
“阿姨,”李寄风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南煦从来不曾想过要伤害您。他做这篇报道,是因为他心里头真正相信,每个人都该有选择自家活法的权利。”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给这些话留下沉淀的时间,才继续道:“我同南煦之间的关系,在您眼里看来,或许是不正常的。但对我,对南煦来讲,这是我们的选择,是我们的真心。”
邢母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真心?你们才几岁?懂得什么叫真心?这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是年少轻狂!”
“是不是头脑发热,日子久了自然见分晓。”李寄风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但我们愿意为这个选择担起责任。”
这时,里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椅子挪动的响动。李寄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门把手是黄铜的,擦得亮锃锃。
邢母捕捉到他这一瞥,冷笑一声:“你晓得他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你吗?因为他晓得自家错了,晓得难为情了!”
李寄风摇了摇头:“他不是不敢,他是不想让你再更加伤心。”
这句话像是突然抽掉了邢母强撑着的某根筋骨,她的脸色霎时灰败下去,交叠的手指绞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就在这当口,那扇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然后缓缓扩大。邢南煦站在门框的阴影里,脸色是睡眠不足的青白,眼皮肿着,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妈,”他的声音是哑的,像砂纸磨过,“李寄风讲得对。我做那篇报道,不是要同您作对,我是真的觉着,我们在做一桩有意义的事。”
他一步步走到李寄风身边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没有触碰,但那并肩的姿态,已然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至于我同李寄风……”邢南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这不是年少轻狂,也不是头脑发热。我选了他,就会一路走下去,再难也走。”
邢母看着并肩立在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从小在她眼皮底下、一点一点长大的骨肉,一个是她一直试图从儿子生命里剔除出去的“意外”。此刻他们站在一起,像两棵根系在地下悄然缠绕的树,共同面对着来自她的风霜。
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向后靠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挤出来,沿着保养得宜却难掩憔悴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洇进深灰色的羊绒衫里,留下一个颜色更深的圆点。
客厅里陷入漫长的沉寂。只听得见窗外北风掠过楼宇的呼啸声,一阵紧过一阵,卷起不知哪家阳台忘了收的晾衣架,哐当哐当地响。
李寄风望着邢母微微佝偻下去的肩膀,望着她那强撑的体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心里头并没有得胜的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知道,这场仗远远没到打完的时候。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和邢南煦站在了一处,直面了最锋利的那道关口。冰层坚厚,但第一道裂缝,总归是凿开了。光能不能透进来,能透进来多少,端看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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