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逢无忧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只是一人的脚步声,但他确信不止一人。
他没有回头,依旧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准确无误地拿起桌上的灯簪,挑动灯芯。
忽明忽暗的烛光在他脸上摇曳,烛火的暖倒映在他的眼中。
“在下以为殿下和谢兄应当不是来吊唁的。”
陆言青只是望了望供桌后的两口棺木,便回道:“那逢公子不猜猜我们的来意吗?”
逢无忧放下灯簪,轻轻叹了口气:“殿下非要问个清楚?逢家已经死了两人,这还不够吗?”
谢翎道:“他们是畏罪而死,现在这样算便宜他们。”
陆言青轻咳一声,觉得应当委婉点,毕竟逢无忧刚死了父母。
“早上我看过令堂的遗书,上面并未提及清虚观灵阳子,但我与谢翎那日却在清虚观遇到想杀人灭口的刺客。”
“所以这到底是谁做的?令尊吗?还是说……好巧不巧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逢大公子呢?”
“呵呵……”逢无忧听到这笑了起来。
“还有吗?”
陆言青:“你之前说对令堂有所怀疑,那你到底是因何怀疑,怀疑后你又做了什么?最关键的是……”
“你既然有怀疑,那在看见伏绮时,你就应当知道这起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你却毫无动作。甚至将伏绮留下。”
逢无忧感兴趣道:“难道我就不能是担心伏绮,怕她遇到危险吗?”
陆言青看着逢无忧的背影,想到今早在街上看到的场景,又想到那座佛,最后想到受害者家属,与无辜惨死的孩子们。
她道:“如果你真的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自己母亲做下如此罪行后,还无动于衷呢?”
灵堂陷入沉默,只有白素微微浮动。
“殿下真是敏锐。”逢无忧嘴上这样说着,却语气平淡得不像夸奖。
“但殿下如何证明清虚观的刺客是在下派去的,在下不过是一介白身,无名无权,何来人手?”
“这些只是殿下凭空猜测,在下是不认的。”
陆言青摇摇头:“我证明不了,所以你放心,我只是来弄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逢无忧没有承认,只是道:“那现在殿下弄清楚了吗?”
“清楚了。”陆言青道,“最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逢无忧,你不会感到愧疚吗?”
“对于你的父母,对于那些因你而被害的孩子,还有伏绮,你不会后悔愧疚吗?”
逢无忧终于回过头,他的双目不似常人灵动,却依旧仿佛能视物一般。
他像是在观察陆言青和谢翎,表情露出很明显的困惑。
“殿下,在下所犯何罪?又为何要因此愧疚?”
他没有等陆言青回答,而是紧接着继续道:“在下不信鬼神,家母做下这些事情并不是在下的意思,所以她和那些孩子的死都与在下无关。”
这话一出,陆言青顿时被气得睁大眼睛,很想上去给逢无忧一拳。
谢翎也握紧腰间佩剑,冷冷地打量逢无忧。
逢无忧不在意他们的感觉,但在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后,脸色微变。
陆言青也被谢翎用手肘触碰一下,然后谢翎附耳过来道:“逢无疾回来了。”
她偷偷回头看,只见门下的边缘处有靴子的边缘露出,甚至她可以看见逢无疾打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抖得很厉害。
陆言青看着逢无忧终于沉下来的脸色,笑了。
她道:“我问你后不后悔,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令堂在做什么,但你没有阻止她。”
“你那日来找我们,说明你早就对我和谢翎有所关注,所以你知晓我们要去清虚观也是有可能的。”
“你想杀灵阳子灭口,但却没想到还是被我们给找到线索。”
“或许你认为这起案子已经瞒不住了,就借着伏绮给我们提供线索……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这只是殿下的猜测。”
“没错,只是猜测。”
逢无忧无言,陆言青也不强求他承认什么,毕竟除了清虚观的刺杀,逢无忧确实什么都没做。
她拉着谢翎往外走,在路过门口的时候,看见倚着门的逢无疾。
他低垂着脑袋,右手端着茶盏,左手紧紧按着茶盖,双手剧烈颤抖着,茶水从中溢出,打湿了他的手掌和胸前的衣服。
他缓缓抬起头,露出惨白的脸,和强行扯起的笑。
“殿下和谢小将军慢走,家中忙,下官就不送了,愿殿下恕罪。”
逢无疾的声音沙哑而压抑,让陆言青有点难受。
“无事,你……忙吧。”
在目视着陆言青和谢翎离开后,逢无疾站在门口很久都没有动静。
“无疾,怎么不进来?”
逢无疾用力抓紧手中茶盏,转身走进灵堂内,明明只是去取了杯茶,他却觉得仿佛过去了百年。
连屋内温暖的烛光都仿佛透着凉意。
他的哥哥跪在供桌前,侧头温和对着他笑,笑得他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他听见他哥问。
逢无疾听见自己的声音回道:“无事,只是有点冷。”
他将茶盏递过去,跪在他哥身边,然后盯着供桌上的牌位,听着身旁喝水的声音。
在听见茶盏放下的声音后,他道:“哥,刚刚……”
逢无忧语气十分平静:“我七岁便因生病而双目失明,自那以后父亲母亲便不再过问我的功课,不再说要我继承逢府。”
逢无疾痛苦地闭上眼睛,按住胸口只觉得喘不过来气:“哥……”
“他们小心翼翼地对我,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难堪。长大之后,他们推你进入官场,你果然获得太子青睐,而我却只能顶着个世家公子的名头受人白眼。”
逢无忧学着轻蔑的口气道:“逢家又如何,还不是个瞎子。”
逢无疾红了眼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逢无忧却是回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刚失明不久,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和他保持距离,然后谢家的小少爷来找他玩。
他很开心,却被谢翎丢弃在了京城郊外的树林里。
他看不见,四处都是黑的,只能拼了命地喊着谢翎的名字,在他跌跌撞撞终于找到谢翎后。
谢翎笑着说真好骗,我怎么可能和瞎子玩呢。
逢无忧笑了笑,他可没有骗谢翎,是谢翎把他忘记了。
那句要帮谢翎也不是假的,但可惜谢翎没有信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逢无疾也不想再问,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守到半夜。
突然,两人听见外面的院子传来咕咕咕的声音。
逢无忧侧耳听,有些疑惑,他的鸽子并不是这个叫声。
但以防万一还是道:“无疾,你……”
逢无疾站起,立即向外走:“知道了,我这就走。”
逢无忧后面半句噎住,等逢无疾真的离开了,他才起身。
院里的小厮都在打瞌睡,见他出来连忙过来问:“大公子,有什么吩咐的吗?”
逢无忧道:“刚才我听见有鸽子叫,你去看看有没有信鸽,拿来给我。”
“好勒,大公子稍等。”小厮撸起袖子,提着灯就开始找鸽子。
但今夜很黑,月亮被厚云遮挡,即便是有灯,也黑得不见五指。
小厮弯着腰在地上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正想回去复命。
就听见大公子那边传来一声闷哼。
“大公子?!”小厮回头,急步走过去,用灯一照。
逢无忧倒在地上,唇边破皮流血,身上灰扑扑的像是在地上滚了两圈。
仔细一看,腹部还印着一个分外明显的脚印。
他连忙把逢无忧扶起来,然后叫着:“快去叫大夫,大公子被人给打了!”
逢无忧全程不发一言,就这样沉默着被他们给扶回屋里。
—
陆言青提着灯站在逢府外,仰头去看天上描着白色光边的云彩。
站在她身边的卿许纳闷地问道:“公主,我们在等什么呀?”
公主今天回来好好的,但躺在床上没多久就要出门,白天不让人跟着也就算了,但晚上卿许还是撒娇耍赖地跟了上来。
她跟着往上看,但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
陆言青道:“我在等一只出来做坏事的猫。”
“猫?”卿许左右看,“哪有猫?”
陆言青指了指逢府的屋顶:“那不就是吗?”
卿许看过去,努力眯着眼睛,终于看清逢府的屋顶上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她眨眨眼,那个人影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跟个鬼似的。
卿许抖了抖,很想说这不会是鬼吧,然后她身边的陆言青就举起手对着那边挥手。
那黑影掠过长街,直奔他们而来,等到了她们面前,卿许才看清原来是谢翎。
陆言青笑眯眯地问:“做什么坏事去了?”
谢翎有些不自然地偏头,随后认真地和陆言青对视着,他抿了抿唇道。
“我心中有气,就揍了他一顿。”
“哦~”陆言青拉长声音,转身走着,一边走一边问。
“那你把我那份也一起揍了吗?”
谢翎本来跟在她身边,听见之后停下脚步,然后就要往回走。
陆言青连忙拉住他:“你又要做什么去?”
谢翎道:“我去打你那一份。”
陆言青闷笑道:“我开玩笑的,走了走了。”
她拉着谢翎往回走,路上一直在问怎么打得逢无忧,又问逢无忧的反应。
旁边的卿许听得是胆战心惊,生怕明日自家公主就被逢家弹劾。
直到路过一个巷子,谢翎扭头去看,引起陆言青的注意。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感觉刚刚有人在看我,但现在好像又没有了。”
陆言青向里去看,提灯照了照,没见到人,就道:“可能是打更的。”
谢翎盯着巷子深处,过一会才道:“或许是吧。”
巷子深处,身着华服的青年倚在墙角,用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弯起双眸,笑得狡猾。
等到陆言青他们走远了,他才拍拍胸膛,道:“好敏锐的感觉,不愧是谢家人。”
他捏住下巴思索起来:“他们居然碰到一起去了,有趣有趣。”
青年笑着,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子,背着手轻飘飘地跳到墙上,人影一闪消失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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