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去的时候,整个陈家村跟地震过一样,不知道你怎么把地宫锤塌的。”周若冲正拿湿巾纸擦手,边擦边啧啧,“反正找到你的时候就光看见你抱着陈霁,两个人全血呼啦擦的,你那无名火都收不回去,喊你也没什么反应,最后强行把你打晕了带回来的。”
“陈家村全村几乎都涉及邪教禁术,逮了不少人——连总局都惊动了。三秦这回监管不力,闹出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估计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周若冲一耸肩膀,摇头叹气。
之前和河阳省永平市联合办的那个司强的案子本就已经足够让人焦头烂额,还让嫌疑人陈宏——夏修永的学生、陈霁的师兄死在了海沽特情局里,海沽已经被问责过不知多少回了。上上下下人人自危,全忙得脚打后脑勺。
这回三秦又出了事,又要联合办案,不知道还要忙到什么时候去。
燕惊寒没在特情局里正式上过班,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稍微动动脑子,就能觉出这不是小事,更何况好像又涉及到那个他非常在意的数字——3·28。
陈霁的牌位上写,他卒于三岁那年的阴历二月十五,阳历三月二十八日。
司雪、陈霁,还有他自己,如果他没有推断错误,那他们应该都是那场陈年旧案“3·28特大儿童拐卖案”的受害者。
“3·28案”涉及邪教,陈家村案明显也与邪教关系很大。
再加上当时陈玉书当时提到,从陈霁开始,陈家村十几二十年都没有再举行过大小祭祀,保不齐这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陈霁的牌位,燕惊寒不禁想要苦笑。他一开始和陈霁接触,就是为了套近乎,要到他的生辰八字。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清楚地将陈霁的生辰八字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原来是换命啊……不是天生的。
燕惊寒心中忽然五味陈杂,只觉得有些荒凉。
那边躺着的陈霁似有所感,又发出了低低的咳嗽声。病房里的人全扭头朝着他看过去,陈霁应该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抬手往床头柜上摸,应该是要找水喝。
燕惊寒眼见陈霁要喝水,又要下地乱跑。周若冲看了一眼,不想给这家伙举药水瓶子,于是一手按住燕惊寒,转身给陈霁倒了杯水塞到手里:“吵醒你了?”
陈霁喝了两口水,声音还是嘶哑的:“谢谢冲姐。”
“没事。”周若冲见陈霁醒了,赶紧给徐浩南打眼色,同时立马拽起完全在状况外的徐浩南就要走,“那个……既然你醒了,那你俩聊吧,我们就先走了。”
徐浩南呼一下窜起来,立马从周若冲手里把叶荆凯接过去,三个人爆发出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从病房里消失了。
几个人跑得太迅速,独留两个不太清醒的人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燕惊寒看着陈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要告诉他吗?告诉他自己之前跟在他跟前死缠烂打,其实是为了套他的八字,探查二十年前的“3·28案”。
他想知道陈霁是不是和他一样,是一个天生的怪物。一个被自己八字命格控制,身不由己的怪物。
这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同病相怜,是他自己迫切地希望和陈霁同病相怜。他们如果是同类,陈霁会懂得他的。
可他们不是。
他和陈霁得的不是同一场病,他怜惜陈霁,如果运气好陈霁也可能会理解他,但他们却也永远没有办法“同病相怜”。是他自己顾影自怜,是他自顾自地将所有感情投入了一场虚妄。
陈霁应该也会讨厌一个求不了上进、控制不了自己、身上还满是枷锁的怪物吧。更何况这个怪物是别有用心的、故意接近他的。
燕惊寒满腹心事,竟然直愣愣盯着陈霁,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说不出来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
是失望吗?
他有什么资格对陈霁失望,失望他不是个和自己一样的怪物?
是心虚吗?
心虚他自己一开始靠近陈霁就动机不纯,靠一种莫名其妙死缠烂打的方式获得了这段友谊。这本质上不就是一种欺诈?
见他不说话,陈霁也不说话。陈霁自从接了周若冲递给他的那杯水,就一直端着杯子喝水,小半杯水喝了好几分钟,也不见那水位往下降。
燕惊寒盯着杯子里的水位线,又从杯子里的水位线看向了陈霁的眼睛。
他怎么半天不喝水呢?是在等我跟他说话吗?
感觉到陈霁应该还在拿他当朋友,燕惊寒心里更愧疚了,他根本不好意思骗人家。燕惊寒长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和陈霁坦白:“陈博士,你喝完了吗?”
这话说得有点突然,陈霁被他吓了一跳,猛地一下呛着了,咳嗽半天缓不过来。
燕惊寒不顾手上还输着液,拎起药瓶就跳下了床。他拿空着的那只手接住了陈霁手里的杯子给他搁床头柜上,顺手就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慢点慢点慢点。”
陈霁咳得眼眶子都发了红,就差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一边咳还要一边跟他说话:“怎么了?”
燕惊寒看见他抬起来的眼睛,湿漉漉的。
从陈家祠那个立柜出来的那天晚上,陈霁打他的时候;在长生观地宫里,陈霁“割肉还父,剔骨还母”的时候,陈霁抬起来的就是这样一副湿漉漉的眼睛。
他就见不得那双眼睛,总是看得燕惊寒心里发酸。
算了,燕惊寒对自己说,以后再和他说吧。
等到陈家村这件事彻底解决,等到陈霁彻底安全,等到陈霁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告诉陈霁的。
毕竟他都答应陈霁了,要帮他帮到底。
于是燕惊寒话到嘴边就变了,他举着吊瓶在陈霁床边坐了下来,把脸上那种酸涩的神情尽数抹去,只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咱俩面子挺大的,都惊动总局了。明天咱俩都得去接受询问,你知道的吧?”
陈霁抬头看着燕惊寒傻不愣登一手举着吊瓶,示意他把吊瓶挂在架子的另一边,有气无力应了一声:“嗯。”
“我估计他们应该会问你小时候做大祭灵童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燕惊寒顺着陈霁的眼神,把吊瓶挂在了架子的另一头,继续保持着脸上的微笑。
陈霁歪着头看他,觉得有点奇怪——今天这家伙怎么笑得苦兮兮的?
他一动不动盯着燕惊寒瞧,给燕惊寒看得浑身刺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是苦兮兮地笑:“我是不是问了点不该问的?你要是觉得回忆这种东西心里不舒坦,那……那就不说了。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燕惊寒被陈霁盯得,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笑得非常不自在。
“你……”陈霁看燕惊寒脸上还挂着笑,并且笑得越来越僵硬了,看得连他都觉得自己脸酸,“你突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啊?有吗?没有吧,我觉得还好。”燕惊寒笑得脸上都有点发僵,心里一下子就更苦了。
现在不说,以后总要说的。陈霁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和他绝交。
那现在岂不是说一句话就少一句?
燕惊寒想着,脸上的假笑也绷不住了,只好垂着头:“那我回去了。”
他耷拉着耳朵,站起身来取下自己的吊瓶,一转过脸去就觉得鼻子发酸。长吸了几口气,才把那股酸涩的感觉从眼眶憋回去,垂头丧气拉开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
缓慢蜷缩成一个球。
陈霁盯着他的侧影,逐渐迷起了眼睛:这家伙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平时稍微得点好事就晴空万里的,今天感觉好像忽然灰暗了好几个色度。
等了半天,燕惊寒还是在被子里缩成一个大球,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于是陈霁只好自己先开了口:“我不记得了。”
“啊?嘛?”燕惊寒刚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陈霁一喊他,他还有点恍惚,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用来转移话题时问出的问题。
陈霁看着他这样,不只是眯眼睛了,眉头也逐渐拧起来:“我是说我小时候做灵童的事,我不记得了,没有一点印象。年纪太小了,我只能记得那种恐惧,却想不起来一点具体的场景。”
“哦。”燕惊寒蔫蔫的,“这很正常,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我那会儿连点自我意识都没有,更别说是记事了。”
“我奶奶说我小时候是被拐卖的,按照她的说法,那我应该是被拐之后做了灵童。但这显然不合逻辑——毕竟陈玉书说陈家村‘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我也只是灵童之一,那就不可能是拐卖了。搞不好我是被陈玉书那个丧尽天良的亲自送走去做的灵童。”
陈霁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像是在说一种早就推测出来的事实。
让燕惊寒只觉得他苦。
唯一一个待陈霁好的人,已经彻底魂归天地了啊。
陈霁当时意识不清醒,也不知道他到时候看见那一叠钱,还能不能想起那个淡淡的影子,在他往死亡的泥沼中塌陷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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