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杯

图南中学新生军训第三天。

支晴里站军姿站到后背僵硬的那刻,突然明白了。

原来班会课范普开最后那句——

“祝大家军训顺利愉快。”

里面包含了两分同情,三分看热闹不嫌事大,五分你们好自为之,的复杂情绪。

老天玩儿他们一样。

训练开始后,虞枋持续40度高温。

光照最为强烈的中午,一众新生傻愣愣地曝晒在毒辣太阳下。

明摆着要让人脱层皮。

好不容易挺到队列休息,支晴里情绪萎靡地靠在阴凉处续命。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有点羡慕孟愉。

军训开幕式后,岑君以孟愉体质不好的理由开了假条,轻松跳过了这个步骤。

支晴里私心很看不上这小动作。

因八个月早产,孟愉小时候常生病。

经过这些年娇养下来,不说拔山举鼎,起码运动会报个五六项比赛是没问题的。

当然,拿不拿奖另说。

这种单纯护犊子的行为,岑君从没想起她还有个女儿。

支晴里也不稀罕。

然而,现实残酷。

两三天站军姿、踢正步下来,支晴里当初对“避训”这事儿有多嗤之以鼻。

现在就有多想把自己的腿摔断。

“同学们,我昂哥请大家吃雪糕。”

“女生先领,男生排队!教官,这是咱一班集体孝敬您的水,下午多给我们休息休息呗……”

操场边的树荫下,在一堆晒得蔫黄,气都喘不匀的新生里,段朝饱满的吆喝声一起,树梢打盹的鸟接连惊飞好几只。

“支晴里,别睡了。”

“来,吃根冷饮降降温。”

一道阴影落下,支晴里脖颈一冰。

她打了个激灵,人顿时清醒了。

“乔淮昂,我不用吃冷饮。”她生无可恋地睁开眼,“你直接给我上速效救心丸就行。”

“那玩意儿没有。”乔淮昂蹲到支晴里面前,挥了挥手里盒子:“藿香正气水要不?我刚去买的。”

“……”

瞥了眼他微汗的鬓角,支晴里从口袋掏出包湿巾扔过去。

“离我远点。”

“给你买的还嫌弃我?”乔淮昂气笑了,他撕开扯出张湿巾,把冷饮包装上化开的水雾擦去,这才递给她:“呐,我手脏,你自己打开吃。”

“谢谢。”支晴里恹恹道。

乔淮昂在她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瞎客气。”他顺带一撇她,问,“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和我说谢谢了?”

支晴里偏开视线:“我礼貌,不行吗。”

“行行行,你最行了。”

乔淮昂摘下帽子,随意把刘海往后一捋,造型顷刻成了痞气背头。

不少女生私语,明里暗里看了过来。

“支晴里,你往那边去点。”

歇过劲儿后,乔淮昂咬着冰棍挪了挪身体,抱怨说:“我都没地儿坐了。”

支晴里指向一米外的宽敞台阶:“对面有。”

“不去。”乔淮昂拿帽子给她煽风,“你旁边更凉快嘛。”

“别欠儿,好好说话。”

“支晴里,我算发现了,你这两天对我很不友善呢。”乔淮昂挑眉逗她,“怎么,我最近帅到让你无法直视了?”

支晴里:“……”

什么毛病。

她主动移远几步,“眼皮抽搐就再去趟医务室。”

“……”乔淮昂躁动的孔雀尾收了。

一班同学虽然还没完全认识,但颜值出众的几位首当其冲是被关注的对象。看着两人熟稔的吵嘴行为,有人伸头问:“你们俩是初中同学吗?”

乔淮昂背倚树干,摇了摇食指回答:“不。”

“不是?”

又一人接话。

“是不止。”乔淮昂嘴角带笑,看了一眼支晴里,优哉游哉地说,“我们一起长大的。”

“这样啊!”

“那不是妥妥的青梅竹马……”

此刻,一旁的支晴里正捏着鼻梁醒神。

小腹猛地传来一阵强烈坠痛。

“……”

她慢慢起身,把没开封的甜筒放回冷饮袋。

“我去打水。”

“我帮你。”乔淮昂立马结束对外建交,两口咬完了棒冰,站起跟上她,“或者我陪你一起。”

支晴里:“我还要去趟洗手间。你一起?”

军训男女厕所分隔在两条路上。

天气炎热,不少女生脱了外套在洗手间外乘凉,乔淮昂不方便过去,只能作罢。

“算了,你快去快回。”

-

前段时间精神压抑,作息颠倒混乱,支晴里的生理期就没准过。

本以为这个月会在十几号。

谁知今天来了。

出了厕所,她调热水洗了洗手,然后拐弯往水房走。

到本班水杯放置区。

那儿站着三四个脸孔陌生的女生。

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个蓝色水杯。

军训强调整齐划一,学校统一发放了印刻名字的水杯。男生蓝色,女生绿色。好多人嫌单调,于是发挥特长在杯身涂鸦。

眼下,这几个女生正神色激动地转着马克笔。

估摸着是想设计一下那个水杯。

支晴里目不旁视地绕过几人,找出自己的杯子,打开抿了口温度适中的军训特供。

大麦茶。

“哔——”

一阵急促尖锐的集合哨传来。

支晴里心咯噔了下。

这几天,身体都被训练出条件反射了。

她放回水杯,准备归队,一抬眼,透过水房玻璃看到本班同学仍旧坐倒一片,休息聊天的都有。

不是他们连队集合。

支晴里停下了要走的动作。

“完了,咱们班吹哨了!”

“来不及画了,把他杯子放下!迟到教官要罚跑操场的……”

“快走快走……”

和她悠闲相反,几道身影慌慌忙忙从支晴里眼前跑过。走在最后的女生胡乱把杯子搁上置物架,人就提步冲了出去。

咣当!

许是她太着急没放稳。

蓝色水杯垂直往下跌滚到平台上。

杯盖杯身摔得脱离。

水“哗啦”溅了一台面。

尽管支晴里眼疾手快退了退,身上依然溅湿了一片。

圆滑杯身随惯性在台面滚了滚。

印刻清晰的两个字,在她面前转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等看清名字,支晴里绷起脸,“……”

碰瓷儿?

怎么这么会。

静站片刻。

支晴里闭了闭眼。

她压住心头肝火,没去管打湿的衣摆,一弯腰,捡起了那个杯子。

她是个凡事算得很清楚的人。

他换她书,她洗他杯子。

就当抵消了。

支晴里走到水槽旁,开了一股小水流,捏着杯身冲洗。

她的指腹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名字轮廓。

支晴里下意识和那本数学书上的字迹进行对比。

貌似,手写比印刻还好看……

想什么呢。

刚才的水泼脑子里了?

支晴里晃了晃头,确定里面没水声后,她关上水龙头,余光散漫往左边一抬。

刚好瞧见水房门口进来个人。

少年高个长腿,一身迷彩训练服穿得俊帅落拓。

休息期间,他外套领口敞开拉链,露出冷白突出的锁骨,肩颈线流畅而自然。

绝了的是!

来人正是她手里杯子的。

主人。

霎时。

支晴里头上顶出三道加粗黑线,“……”

进了水房,靳空往班级区域走。

那儿只有一个人。

他在支晴里一臂外站定。

眼下场景一目了然。

水渍狼藉的喝水台旁,支晴里面无表情地立正着。

她衣摆湿成暗色,袖子翻折到手腕。

左手里握着个蓝色杯子。

两人对视几秒。

靳空看着她,出声问:“我杯子?”

支晴里捏着杯壁的手指一僵:“……”

她没遮挡名字。

这人显然明知故问。

她太阳穴一抽,语气很不好地说:“显而易见。”

这一瞬。

支晴里不由得想起了一档社会栏目现实剧——

《人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

此情此景,可不就是大事化小了。

杯子不是你碰倒的。

你那么好心帮洗?

而在靳空的角度,他八成以为她是个变态。

否则拿他杯子干什么。

“你。”支晴里冷不丁皱眉问:“平时看法制节目吗?”

她举例,“剖析社会人性那种。”

靳空:“……”

思维够跳跃的。

他眼帘下垂,目光落在支晴里左腕上。

在看到那道深长的伤疤痕迹时。

少年俊眉蹙了下。

他不说话,支晴里只能按她为数不多的了解去推测。

这位八成会冰冷欠揍地说:

我杯子喝水好喝?

那她必须第一时间冷嘲热讽回去:我不是吕洞宾,你也别乱咬人。

她不想平白挨几针狂犬疫苗。

正腹诽——

靳空抬眸左右环视一圈,从壁挂盒抽了张纸巾给她。

“被人打翻了。”他说。

支晴里:“?”

不是“被你打翻了”。

而是,被、人、打翻了。

他语气平静,甚至连疑问都没有。

早准备好讥嘲表情的支晴里:“……”

预判是吧?

不按套路出牌是吧?

你。

行。

支晴里拧上杯盖,没递给靳空,她踮了踮脚,把杯子往水箱上一放:“顺了个手。”

她接下纸巾,咬着字音补了三个字,“不用谢。”

和他多管闲事不同。

她这才是该出手时出手了。

靳空伸手轻松捞下杯子,杯壁水珠顺着他手腕滑进袖口,激起一道凉意。

他从眼角瞥了一下支晴里:“没打算谢。”

呵。

支晴里眉尾一勾,心说你终于送上门了。

她当即露出三分凉薄四分嗤笑,“那你这个人,还真没礼貌。”这话她可算反弹回去了。

“我们不用客套。”靳空说。

本打算“事了拂衣去”的支晴里肩膀陡然一酸,“……”

“冒昧问一下。”她在和他错身处止步,仰头看他,求知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不用客套了??

靳空把水杯搁回架子:“支晴里。”

“听着呢,说。”支晴里有点不耐烦,但还想听听看,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你记忆会按时清零?”

“……显然不会。”

这人说什么呢。

频道怎么就从法律讲堂变成科幻片了?

靳空单手抵住水池台沿,稍稍躬身,垂眼撞上支晴里视线。

让她不必费劲仰头回望他。

支晴里:“?”

少年唇薄鼻挺,倨傲眉眼缓缓拉近,在合适距离倏然停下。

她呼吸一窒。

“现在是同桌。”靳空言简意赅说。

“……”

“同桌”这两个字过于离谱。

支晴里实在没忍住,弯唇笑出了声,“哦,你——”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你说的是,只一张桌子坐了一天,军训后再没说过话的,同桌?”支晴里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表情古怪地问:“你亲密关系都这样计算的?”

那她该给这段。

在靳空那儿,已经深厚到不必言谢的同桌情谊。

打几分?

“哦对了。”作为优秀学生,支晴里最擅长拓展,“最近食堂阿姨你见七八回了,感情应该比我深。”

靳空仍弯着腰。

神情平淡地听她的下文。

“记住,晚上吃饭别刷卡。”她正经颔首,“刷、感、情。”

“……”

长得好的缘故,校里校外支晴里见过不少厚脸搭讪的人。

但这种,话少到按字收费的冷脸自来熟。

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也是稀奇了。

支晴里一连串的话后。

靳空的眼神再次停留到她脸上。

就在支晴里以为这人没话了,他忽又答非所问地冒了句:“出水房右拐,从纬地路穿过光华厅,学生服务楼一楼,第一间。”

刚入学,支晴里对校园并不熟悉,“那是什么地方。”

不过。

“嗯?”她轻笑一声,眯眼道:“让我帮你跑腿?”

找错人了吧。

她看起来是乐于助人,又很清闲的面相吗。

“……”靳空唇线扯了扯,顿了几秒后,他说,“门口挂了牌子。”

意思很明确。

什么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天气闷热得紧。

支晴里衣服上的水迹逐渐变浅。

她捏着纸巾擦干手臂上的水珠,放下训练服长袖,又整理了一下腰带。

就是,没动身的打算。

地点清楚支晴里都不一定去,更别说未知了。

她随便猜了个,“什么牌子,校长办?”

难道他要她去把学校一把手请来看看,军训把新生们摧残成什么样了?

似是不想再浪费时间,靳空很快答:“医务室。”

“你不舒服?”支晴里粗略扫了他几眼。

这挺拔桀骜,意气风发的少年感。

现拉去操场,踢个把小时正步,打两套军体拳没问题啊。

靳空:“你。”

支晴里不解:“?”

靳空偏过头,眸光往旁边墙壁示意。

水房一边装有军容镜,方便学生随时整理仪容仪表,支晴里跟着看了过去。

不知是热的还是例假原因。

她的脸色极其憔悴,眉目间毫无神采,唇色也淡得出奇。

整个人看起来病态又无力。

确实比那些躺在医务室装病偷懒的人。

更急需一张床位。

“没有。”支晴里掩了掩目光,含混说:“天热晒得吧。”

靳空:“看着不像。”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

“有这个可能。”他还真点了下头。

支晴里:“……”

下一秒。

靳空站直起来,伸手指着外面某个方向,漆黑眼睫对上她,再次说:“所以,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油盐不进啊这人。

支晴里撇脸,避开他目光,“不去。”

“支晴里。”靳空眉微皱。

“干嘛。”叫她名字叫得这么顺口,显得他们很熟一样。支晴里不耐烦地后退一步,语气生硬道,“你是生活指导老师么,管这么多?”

“……”

水房安静。

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

靳空眸里映着少女清淡的影子。

片刻沉默。

他薄薄的唇角动了下。

支晴里觉得他似是有话想说,但远处集合哨声不合时宜,又非常恰好地响起。

这回来自他们班。

两人一时无言。

前后脚回了操场。

有没有小可爱在看《晴空》,举手手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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