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装晕

支晴里不是娇惯性子。

没被接回虞枋市之前,她跟着支岚在跨越半个地图的青浔镇生活。

随着时间推移,她脑海里尚且清晰的儿时记忆,除了和支岚的生活日常,印象最深的,就是四五岁时,她常被附近小朋友嘲笑的那些话。

比如:

“野孩子,没人要。”

“我听我妈妈说了,你刚出生就被你妈妈扔到这里啦!她为什么不要你,是你不听话吗?”

“你知道你爸妈长什么样子吗?他们一次都没回来看过你吧。”

……

诸如此类。

童言无忌。

坏起来也最无所顾忌。

有一回,几个男生把小里里推到石头上,围着她恶作剧。

里里没哭没喊疼,迅速爬了起来。

趁他们不注意,她一个人撞倒了好几个。

看着男孩们抽抽搭搭地坐在地上叫妈妈,里里昂着头,大声告诉他们:

“我不是野孩子,我有姥姥。”

“也有,”她生涩地说出另外的称呼,底气明显不足,“也有……爸爸妈妈的……”

黄昏天色。

里里小小的影子被夕阳拖得有些孤零零。

到家门,她没进去,一个人坐在旁边石凳上。

仰头把眼眶里的热意忍回去。

青浔镇远山近水,风景秀丽,因为没有过度商业开发,所以镇上还保留着完整的老式民居。在这儿,支岚开着一家裁缝店维持祖孙俩的日常开销。

一老一少相依为命。

她从不让姥姥担心。

等支岚做好饭出来寻她。

里里已经趴在凳子上睡着了。

……

后来回归到近乎陌生的家庭。

一个已经有了爸爸,妈妈,女儿,成员完善的家庭。

支晴里就显得很多余。

自然,她也没有得到更多的爱。

于是,在同龄人还处于懵懂撒娇的年纪,支晴里已经学会控制情绪了。

不娇气是真,但支晴里也绝不傻。

她没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劲儿。

所有事情,能承受的底线,她自己清楚。

就像现在——

高温曝晒下,支晴里的军姿看上去站得十分标准,但小腹坠痛得厉害,连带着小腿一阵阵痉挛,身体已经快到极限。

一分钟后,如果教官仍不吹哨解散。

那她要么打报告走人,要么将会以最自然的姿势跌倒在地。

“被要求”休息。

怎么着,她都有撤退办法。

在教官刻板着脸巡视一圈后,支晴里贴裤缝的手蜷缩了下,须臾又放开。

她在心里倒计时。

60,59,58。

默数间。

她头顶上方的光线忽然暗下一层。

紧接着,支晴里的膝盖弯被人从后不轻不重地抵了下。

“……”

她一失神,踉跄了步。

就这么半推半就,姿态从容地。

跌坐到了地上。

肩膀随之被一股力道撑住。

一道冷感清淡的气息自上袭来。

支晴里的眸光从帽檐下探出。

本该站她后排的靳空,屈膝蹲在她身侧,俯首看她时,他漆色眼眸蕴着一层亮光。

支晴里被晒懵了:“……”

她这么轻易被撂倒了?

还是她头脑发昏,自己摔的?

支晴里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手撑地面,想站起来。

下一秒。

肩膀又被按住。

她听到靳空气息微冷说:“装晕不会?”

支晴里下意识反驳:“谁不会?”

她这不正倒数着吗。

急什么。

“所以,”她动了动唇,嗓音发涩地说,“你撂倒我干什么,图表演真实?”

靳空:“……”

“支晴里,你怎么了?”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发生得太快,周围同学凑上去之前,处于队列外,因集合迟到被惩罚的乔淮昂视线一撇,见是支晴里,他飞速起身冲了过去。

到跟前,乔淮昂神色紧张地箍住她胳膊,“你不舒服吗?别吓我啊!”

支晴里转了下身体,默默挣脱两边束缚,挤出话:“没,不过你快勒死我了。”

“摔到哪里没有,”盯着她惨白的脸,乔淮昂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头没事儿吧,这是几?”

“……”

上哪儿摔到头。

她这明显是原地休息的舒展姿态。

支晴里拂开乔淮昂的手,“说了没事。”

“没事你坐地上玩?”乔淮昂想打她。

“咳。”支晴里瞟了某人一眼,决定给自己找个面子,“一下没站稳。”

乔淮昂不扯废话,直接拉起她,“你别骗我,走,我带你去休息。”

“这是怎么了?”

拨开围观群众,教官快步走上前,关切地询问。

“头晕。”支晴里挑了个大众症状,顶着一张看起来十分虚弱的脸说:“教官,我申请休息。”

教官点头,“批准。”他看向离得更近的男生,交代道:“靳空,你送她去休息处。”

靳空撤回虚撑在支晴里后面的手:“嗯。”

“教官,我送,我陪她去……”方才一轮惩罚下来,乔淮昂手臂绷起青筋。

他牢牢拉着支晴里。

“要不了那么多人,你继续俯卧撑。”教官斜了他一眼,“对了,刚不是还和我顶嘴?再加二十个。”

他吹哨疏散开旁边聚集的学生,“其他人归队。”

乔淮昂管不了这些了,“回头加多少都行。”他抓着支晴里就要离开,“支晴里,我们走。”

“乔淮昂,松手。”

支晴里一语双关,“不用送,我一个人去。”

乔淮昂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不行。”

“……”

挣扎了两下,他手仍不松开,支晴里停站在原地,淡淡开口:“乔淮昂,放开。”

乔淮昂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长大这些年,他们吵过嘴打过架,闹得再激烈,第二天就能和好如初。

可乔淮昂最怕支晴里像现在这样。

用古井无波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喊他的名字。

他僵硬地放下手。

操场南边设了学生休息区。

支晴里目测了一下距离,准备要往那个方向去。

刚迈步。

和靳空擦肩而过的那一秒,她耳畔忽地传来他冷静的声音:“抱,还是背。”

支晴里:“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嗯。”靳空打断她话音,却不是否定她,“你可以你的,我管我的。”

“……”

“这没有冲突。”他说。

接着,支晴里手腕上多了一道适可而止的力道。

靳空替她做了决定。

“不选?”

“那就抱。”

支晴里:“?”

靳空低弯脊背到支晴里一个高度,单手环住她肩头,另一只手自下穿过,手腕担在她腿弯,双臂上抬后直起身。

不容拒绝地。

打横抱起了她。

还没反应过来。

支晴里身体倏一腾空,整个人离开了地面。

支晴里:“……”

操场一群迷彩服伸头八卦,乔淮昂黑脸看向两人。

他想拉下支晴里,胳膊刚提,又缓缓放下了。

他了解支晴里。

如果她不愿意,她会有一万种拒绝的方式。

就像刚才。

对他那样。

……

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实在怪异,像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人身安全交出去,而对方,偏还是她不算熟悉的人。

支晴里蜷着手脚,极力降低存在感。

好在靳空似是手臂关节发力,前行间,他身体微后仰,两人其他处并未实际碰触。

这样一来,她再挣扎倒显得矫情。

烈日炎炎,架不住太阳光直射,他们的迷彩服被晒得发热,迎面吹拂的风也是烫的。

闷燥中,支晴里鼻息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调香。

让人不自觉放松情绪。

接受事实后,她侧眼瞅了瞅路,尽量减少气息说:“靳空,你走反了,这不是去休息处。”

靳空垂睨她一眼,神情不明地嗯了声,“学生服务楼。”

支晴里:“……”

得。

那个挂牌子的地方,终究没躲过。

-

到医务室,校医老师检查后,支晴里获得了一张病床,和一杯红糖水。

隔着米白床帘,还有另外一名同学在玩手机休息。

校医离开后,支晴里背倚枕头坐着,靳空站在床前。

房间实在安静。

支晴里抿了抿干涩唇瓣,直起上半身,想去拿杯子,靳空先她一步端起白色纸杯。

“坐好。”

支晴里蹙眉看了看他。

没吭声,坐了回去。

杯身温热,但并不烫手。

靳空递到她面前,说:“你——”

支晴里:“谢——”

两人声音蓦地撞上,又同时停下。

想着他还得回连训练,支晴里从下面拿住杯子,顿了下说:“谢谢了。”

她享受把自己逼到极致的快感,但不是不知好歹。

送她来医务室。

那她该说句感恩的话。

此时是一天最热的时刻。

阳光穿过方格窗投落到室内,支晴里瓷白脸上蒙着一层耀眼光影。

和她坦然的目光对视,靳空喉结滑动,把中断的话说完:“你中午不该洗那个杯子。”

想起那道蜿蜒在手腕的冷意。

“水凉。”靳空眸色沉冷,没什么表情地看她,“知道自己不舒服,为什么去碰。”

听出他平淡语气里的不虞,支晴里一噎,“……”

他是在。

斥责她?

他们这种纯洁如白开水的同学情,他的关心尺度,过了吧?

支晴里闷头喝完红糖水,把纸杯放回床边柜,拍了拍身后松软的枕头,模样随意地说,“不至于,也没那么金贵。”

“……”

靳空不说话了。

画面又静了静。

似是看出她眼底的倦怠,靳空走向窗台。

他放轻动作拉下百叶帘。

室内一层层黯淡。

“还有,支晴里。”

“嗯?”以为他还有事,她疑问了声。

快到门口那刻,靳空才转过身,支晴里看到他眼眉极快舒展了下,然后对她说:“你洗了我杯子,我没和你客套。同样,你也不用。”

刚喝完的红糖水在喉咙里留下清甜味道。

支晴里后背慢慢靠向枕头:“……”

在这儿等着她呢。

这年头,谢谢都送不出去了。

-

这个下午,支晴里闭上眼就沉沉睡了过去,一觉无梦。

她醒时天已经全暗了。

房间黑漆漆的,窗帘缝隙没透进一丝月光。

支晴里手摸索着开灯后,趴床边的乔淮昂醒了。

“怎么样,还难受吗?”他声音带着哑,想伸手试试她额头的温度,谁知刚抬胳膊,手臂麻得让他惊“嘶”一声。

医务室设施齐全。

支晴里就手扔了个按摩捶过去,“通畅一下血液。”

“看你这样是休息好了。”乔淮昂站起来,边活动筋骨边斜看她,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支晴里,你有点过分了。”

支晴里掀开被子:“哦。”

“哦?你哦我?”乔淮昂对她的敷衍极不满意。

支晴里弯腰穿着鞋,头都没抬,“那我怎么过分了。”

“下午,你为什么不让我送你?让那个谁……还是抱的……”

想起那一幕,乔淮昂就觉得呼吸不畅。

喉咙生吞了鱼刺一样。

支晴里缓慢吐出口气。

纠结这个问题没意义。

她其实就算断了腿,也能坐轮椅,靠自己行动,不必依赖任何人。

她叠好被子放在一头,整理完床铺,把用过的纸杯丢进垃圾桶:“回去吧,还是你打算在这儿过夜?”

“你还没回答我呢。”乔淮昂拎起两人书包,不依不饶地问。

“那可能是……”

走出医务室,瞧了一眼路旁悬挂的横幅,支晴里找到了相当出色的理由。

——“军训第一条,听从指挥。”

无论靳空还是她。

他们的行为可以一概而论。

教官要求的,而已。

就这么简单。

乔淮昂闻言大大白了她一眼:“你听指挥?支晴里,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她哪是温驯兔子。

她哪方面不是野得不行。

“我?深信不疑。”支晴里十分肯定自己。

乔淮昂啧道:“呦,脸呢?军训没晒黑我怎么也看不见你了。”

支晴里拍拍他肩膀:“那你估计得白内障了,快去医院挂个号查查。”

“……算你狠。”

打嘴仗输就输了,看她恢复了几分从前的不可一世,乔淮昂的郁闷也消了。

他甩着包跟上支晴里。

“行了,原谅你一次。饿死了,咱们吃东西去。”

……

学生服务楼前的凉亭,正朝向一楼休息室窗户。

当季,鲜绿藤蔓攀附着花架而上。

矮丛间有草虫鸣叫。

楼内灯亮灯灭,医务室再没人了。

那条林荫路上的两道身影也模糊在夜色里,直到消失不见。

靳空垂睫,换了张新的草稿纸。

继续计算手上的题。

五分钟后。

他解开几页纸式子,笔尖圈起算出的答案,盖上笔帽,结束了今晚的第四套卷子。

放下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靳空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间。

快到十点门禁。

他起身收了石桌上的笔和试卷。

最后离开。

让我看看谁在凉亭喂蚊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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