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风起时高飞

沈玉韶感到头痛得紧,她伸出胳膊揉着太阳穴,竟隐约听见了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她费力睁开眼睛。

“玉韶,你这丫头,怎么还赖在床上,快些起来练琵琶。”

“娘?娘……娘!”

沈玉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日思夜想的娘亲,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是梦么?还是……她也死了……

都不重要。

“娘!”沈玉韶拖着沉重的身子,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沈玉韶没有力气,险些从床上滚落,幸好柳琼及时跑上前扶住了她,将她抱在怀里。

柳琼瞧着沈玉韶虚弱的样子,皱着眉道:“这几日的风寒怎么还不见好?那大夫果然是个不靠谱的,只知道贱兮兮地伸手要银子,谁知道都开得什么药。要是药不对症,别让我再逮到他。”

“大不了再花些银子,我就不信,寻遍了庸医,也该让我遇见一两个不黑心的吧。”柳琼自顾自地嘟囔着。

怀里的沈玉韶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袖,泪如雨下。她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发起抖,但沈玉韶不敢松手,唯恐一个不留神就再也见不到母亲。

这么多年,她孤身一人,走了那么远的路。从一个籍籍无名受人耻笑的乡野丫头,到如今全应州万人赞誉的琵琶大家。

她受尽冷眼,在泥潭里摸爬滚打,早已习惯饥不饱腹的滋味。为了有机会进入听音阁,接触到世家大族,她甚至一度放下自尊委身于富人……

旁人只艳羡她风光无限好,又有谁知背地里的百般苦楚。

她明明是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她们母女俩明明可以在乡野安稳过一生。

但……可笑的是……

生身父亲派杀手向母亲索要账本不得,便下令杀了母亲,又一把火烧了她们的居所。

所幸那日邻居弟弟将她拉去摘野花,生身父亲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她活了下来。

邻居婶婶是个苦命的人,靠为大户人家洗衣织布为生,独自抚养着幼小的儿子。她生性善良,见沈玉韶失了母亲,便将她接到家里一同抚养。

沈玉韶知晓家中生活拮据,打算背着婶婶偷偷卖掉母亲留下的那把琵琶。

“那仅仅是一把琵琶吗?”婶婶看出了她的心思,厉声呵斥她:“你娘当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名满应州的琵琶柳娘子。多少富家子弟争先恐后献上数不清的好琵琶,她尽数谢绝,留着这把琵琶一弹就是小十年,你可知为何?”

沈玉韶摇摇头。

“境迁终难测,固心以求生。”

“真君子遇事有取舍,临危而不惧,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命中与琵琶有缘,不可因一时清贫便弃它不顾。焉知它不可助你名声大噪,焉知它不可为杀人利器?”

婶婶的话让沈玉韶心头一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暗自发誓,他日必用母亲留下的琵琶杀尽那些有罪者。

她做到了。

她用一根琵琶弦,结果了沈蒙。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沈玉韶的思绪回到此刻,她眼泪纵横的苍白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意。

“母亲!我做到了!女儿做到了!你高兴吗!”

柳琼不解:“做到了什么?你这丫头怎么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风寒使得脑子坏掉了!”

“你啊,还是好生躺着歇息吧,娘要擦擦我那把琵琶去了。”

柳琼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沈玉韶紧紧抱住。

“娘,别……别走……”沈玉韶的语气接近乞求。“这丫头,快撒手……”母女二人僵持着。

“你们母女俩这是做什么?”屋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沈玉韶怔住,柳琼趁机抽身。

“她婶婶,你可是好几日未来了。”

“婶婶……”

一身布衣的女子牵着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进了屋子。

“韶姐姐!你的风寒好些了吗?”小男孩跑向沈玉韶。

沈玉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男孩温热的脸颊,泪水止不住地流。

“姐姐的手好冰。”男孩稚声稚气,嘟着小嘴,又突然一脸担忧:“姐姐你怎么哭了?别不开心,等姐姐病好,我就教你游水,怎么样?”

“游水……”沈玉韶的嘴唇颤抖,道:“好,姐姐……一定跟着舟儿好好学。”

“舟儿乖,让姐姐好好休息休息。”一旁的婶婶道。

“舟儿最乖了!”男孩小跑回母亲身旁。

沈玉韶抬眼,眼前是母亲,是婶婶,是舟儿。

他们三人嬉笑如常。

这是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重回的美好日子。

她已经哭不出眼泪,目光直直地落在三人身上。

她沉溺,又清醒。

她从一开始就发现,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脉搏和体温。

“我约莫是快不行了吧。老天,求你,赐予我这样的天堂。”她自说自话。

“韶儿,说什么胡话。”

一转眼,屋子里只剩下沈玉韶和柳琼。

沈玉韶的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半天才握上了柳琼的手,她轻轻开口道:“娘,我想一直留在这里。”

柳琼温柔笑道:“乖女儿,你的归宿可不在这里。在娘心里,你就像那琵琶弦上的蝴蝶,应当乘着长风,飞至高空,阅遍山川湖海。”

“蝴蝶?”沈玉韶第一次听母亲将自己比作蝴蝶。

柳琼点头:“韶儿是最美的蝴蝶。”

在沈玉韶疑惑的间隙,柳琼突然全力抽出自己的手,身子往后退,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

“长命百岁,我的女儿。”

沈玉韶嘶吼着,从床上爬起来:“不!不!娘!求你……回来……别离开我!”

一个踉跄,沈玉韶跪倒在地,周遭黑漆漆的一片。

她什么也看不清。

一首琵琶曲缓缓奏响。

“《茧中蝶》?!”沈玉韶辨认出自己的曲子。

她究竟来到了何处。

恍惚间,她看到一只闪着光的蝴蝶在飞舞。

“琵琶弦上彩蝶飞,佳人舞在风起时。”

一句人语声萦绕在耳畔。

“谁?你是谁?这是哪里?”沈玉韶四处张望。

无人应答。

沈玉韶站起身,发现自己赤着脚。她小心地迈着步子,脚下竟毫无触感。

混沌的天地间,那只蝴蝶身上的光芒耀眼非常。沈玉韶仰起头,望着蝴蝶,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滋生。

她试探着伸出手,蝴蝶落在她的指尖。

刹那间的触碰,她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般,身体恢复了正常。

下一刻,蝴蝶振翅,飞至空中。

而一瞬间,那只蝴蝶竟化作无数蝴蝶,它们的翅膀闪着光,光芒汇聚在一处,顷刻间照亮了半边天。

光芒刺眼,沈玉韶下意识用衣袖遮挡上自己的眼睛。

待她睁开眼睛,自己置身于白茫茫的天地间。

沈玉韶放下胳膊,却看到右手满是鲜血。她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

沈玉韶问道:“我现在是死是活?”

“你当然不会死。”那个声音答道。

“你到底是谁!”

“我是——神。”

“神?荒唐!”沈玉韶警觉起来:“神明造世,衍生万物,殒身混沌,魂祭天地。神明早已不复存在!”

那声音笑笑:“但我存在。”

“你是哪州人,或是哪国之人?用此幻术困住我,想要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你若当真什么都不要,就不会让我看见心底的渴求。”

“若我要你留在这里,得到永生呢?”

“做梦!”沈玉韶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试图走出幻境。

“你走不出的。”

“要么放我出去,要么直接杀了我。”

“哦?杀了你……么。”

“要杀便杀!”沈玉韶已经为母亲报完仇,平生最大心愿已了,她早就不怕死了。

那人叹息道:“怎么会。杀了你,便再无茧成蝶了。”

沈玉韶不去理会那个声音,她只怕自己正被幻师操控,万一说出账本的下落让那些贼人得了逞……

空气静到沈玉韶可以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心跳。

她闭上眼睛,嘴角上扬。

“竟做得出来咬舌自尽。”

那声音多了几分赞许。

“去吧。”

只见那无数只蝴蝶朝着沈玉韶再度汇聚,涌入沈玉韶的身体里,化为虚无。

巨大的光芒浸染着沈玉韶的身体,褪去她满身血迹,唯留一身素白。女子悬于半空,长发飘起,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平静。

唯一圣洁的灵魂,循着天地的指引,步入她的归宿。

最后一刻,最后一只蝴蝶缓缓飞来,落在沈玉韶的鼻尖上,扑动着翅膀。

蝴蝶的眼睛望向沈玉韶的双眸,眸子里星河流转。穿越万载时光,正是故人归来。

蝴蝶闭上眼睛,沈玉韶纤长的睫毛也不再抖动。

那只蝴蝶静止,融入她,回到她。

“你是,第一万零一只。”

“铭记我,遗忘我。”

……

“眼睛!眼睛!”白清柳惊喜地喊道:“沈姐姐的眼睛动了!她是不是要醒了?”

“这姑娘的手也动了。”吴梦还握着沈玉韶的手,欣喜地笑起来。

“啊!”沈玉韶猛睁开眼。

还活着。

“沈姐姐!”

“姑娘!”

“沈姑娘。”魏初道。

沈玉韶先是看向白清柳,紧接着又将目光移到魏初身上。

“你们竟如此费力救我一个必死之人。”沈玉韶苦笑,垂下眸。

“姑娘若下定决心要生,谁能让你死。”吴梦温柔地抚摸着沈玉韶冰凉的双手。随即起身:“夜色深了,我去府里看看,几位就在这里放心说话。”

魏初会意。

吴梦带着身边人离开。

沈玉韶缓缓坐起,呆呆地盯着地板。

“沈姐姐,你总算醒了,吓坏我了。”白清柳可怜巴巴地抿着嘴。

沈玉韶皱眉看着白清柳的手,“小公子,你的手……还疼么……”

“不疼,一点也不疼。”白清柳直摇头。

“那便好。”

沈玉韶拖着沉重的身体猛地下床,跪在魏初身前:“妾一条贱命,本死不足惜。大人此番救我,只怕日后在应州必被小人为难,妾不忍拖累您。”

沈玉韶轻咳几声,继续道:“杀人偿命,妾活得了一时,终究要死。只求大人明日将妾交去官府,生死听命。”

陈词想扶起沈玉韶,谁料沈玉韶竟当场磕起了头。

魏初摇了摇头,示意陈词放开手。

“沈姑娘,你难道就不想亲眼看恶人伏法吗?”

“恶……当下世道,善不敌恶。”

“沈姑娘既有亲手杀恶人这份英勇,就不应当再畏惧他们。”

屋内烛光摇曳,沈玉韶一身素衣,在漆黑的地上格外惹眼。

白清柳站在烛光一侧沉默着,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温柔蔓延也舞动,那对柳叶眉微蹙,似有几分悲悯隐匿在黑暗中。

而魏初身在暗处,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那语气较平日多出了几分柔和。

“求大人将妾交去官府。”

还真是固执。魏初暗想。

“不必怕连累我们,也不必再怕他们。我救你,也是要你站出来救其他人。”

救其他人。沈玉韶愣住,又抬起头。

对。她还应该救更多的人。沈氏作恶多年,无数百姓深受其害,她不能就这么轻易认命。

善者退一步,恶者便要进万步。

人活一世,不能枉做他人玩物。她沈玉韶虽命如蝼蚁,今日也要撼一撼这万丈高台。

“妾能做什么?”沈玉韶目光如炬。

魏初在暗处欣慰一笑。

“无需刻意。明日,官府之内,按你的想法来就好。”

沈玉韶点头道:“妾明白。”

“让沈姑娘好生歇息吧。”陈词闻言上前,轻手扶起沈玉韶。白清柳也走过去,将沈玉韶送回床前。

魏初最后看向沈玉韶:“当朝政商保你,便无所可畏。”

沈玉韶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三人离开屋子。

屋外,吴梦等候多时。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她们好生照料沈姑娘,这里的事将军尽管放心。”

“有劳前辈。”

“不敢当。真论起来,我倒不如沈姑娘。”吴梦看向屋内还亮着的光,轻轻一笑。

“晚辈告辞。”三人行礼。

夜愈发深了,狭窄的小巷里,三人循着月光前行。

白清柳走在一旁,心事重重。

“白小公子这是在担心什么?”

“小魏大人,明日……”

陈词的胳膊搭上白清柳的脖子:“白公子不要忧虑啦,有将军在,万事放心!”

“可是……”

“别可是了,明日啊,我们一出场,准要那群小人好看。我可是战场上最英勇的士兵,明日高低给你露一手。”

“我说陈词,你怎么也可是上了。”白清柳笑起来。

“诶……”陈词一愣,挥挥手:“不打紧不打紧。”

魏初听着身后二人的动静,可真是两个活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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