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谋臣世无双

将军府。

庄谙手执画笔,半晌不动。

陈平和王泽望着庄谙的背影,候在一旁不敢出声。

“他们的尸体带回来了吗?”

“没……”

庄谙将画笔轻轻放下,右手微微颤抖,哑着嗓子:“为何没带回来?”

“回庄先生,因为……”陈平眼中含泪。

王泽咬咬牙,还是开口道:“兄弟们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庄谙痛苦地闭上眼睛,胸口一阵刺痛,巨大的悲伤压得他喘不上气。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起了风,惊扰了庄谙在案上积压多日的画作,耳边传来宣纸碰撞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庄谙强压震怒,温和地开口道:“差人将兄弟们的家人秘密送到安堂,好生安置。家中若有年长体弱者,先将死讯瞒些日子。”

“是。”

“将他们的子女送入学堂,寻最好的先生教导。万不可让女儿家堕落风月地,使男儿郎空做苦力差。”

“是。”

“另外,”庄谙沉吟片刻,道:“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夫君,他们的父亲,是为国牺牲。”

陈平与王泽强忍着泪水:“遵命。”

“你们……下去吧。”

二人犹豫着,行礼离开。

庄谙紧紧攥着拳,眼里是多年不见的凶光。

密室的门再度被打开。

庄谙起身,问男子:“你可都听到了?”

“听到了。”

“天渊的情报网目前可稳定?”

“回先生,很稳定。”

“好!做得不错!”庄谙称赞道,继而话锋一转:“那就先停下来做点旁的事。”

男子不解。

“匀出一部分人手,去天渊央州调查幕后凶手。”

“查真凶需要一段时日。”

“不,不是真凶。”庄谙笑笑:“真凶岂是你我之力能查到的,你只尽可能多查出他手下的爪牙就好。凡是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别放过。”

“然后暗中押送回来审问?”

“不用那般麻烦。”庄谙摇摇头,有深意地上下打量起男子,目光最后停留在他的佩剑上:“然后……杀之。”

“杀?!”男子一惊,“央州是天渊都城所在,这样一来要闹出很大动静,恐怕不好收场。”

“这是命令。”庄谙走近男子,“怎么?怕了?”

“魏家军无所畏惧。”

庄谙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我交代你的事情,尽管放手去做。”

庄谙目视男子,傲气地抬眸:“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敢动我将军府一人,我庄玄杭便杀他们百人偿命。”

男子看着眼前的庄谙,恍惚间,回到了当年。

庄谙,字玄杭。戴玄履黄的玄,梯杭之才的杭。原应州首富庄氏长房长子,师从天下名士,天纵奇才。

五岁通棋技,除其师外无敌手。八岁研古书,诗文未见出其右。九岁习丹青,乃天下第一画师。十一岁晓武艺,不至十步便杀人。

十四岁参加国策,文策、武策、艺策三策皆独占鳌头,名动天下。

先帝惊其才,命人将庄谙带入大殿,亲自接见,二人相谈甚欢。当庄谙谈至治国安邦必要革新为先时,天子虚前席,赞叹不已。

先帝爱才,亲封庄谙为策国,君臣携手走过了居安最昌盛的十一年。

庄谙大力推行革新之政,居安国力日趋强盛。然权贵利益受损,私下多有不满,暗中阻挠。先帝力挺革新之举,以天子之尊保庄谙无虞。百姓受益其中,对先帝爱戴更甚。

世事到底难料,先帝养子觊觎太子之位已久,趁先帝专心于朝堂无暇顾及各方势力之时,带领手下所豢私兵谋反。

先帝措手不及,急火攻心,终因病崩逝。

先帝养子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彼时的国都应州白骨千里,哀鸿遍野,恍若人间炼狱。

魏初之父魏安与魏初自承州而来,一路杀出重重包围,入宫救下太子。

也是在那时,十四岁的魏初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庄谙,两个少年天才的人生道路渐渐汇聚到一处。

魏初治军有方,庄谙谋略有道,二人合力,不出一月,剿灭叛军。

当年的庄谙庄玄杭:妙手丹青,笔画天下大势,棋高一着,子定疆场死生。

时人誉之:上参天道言,下秉苍生念,君子谙玄机,谋臣世无双。

平定战乱后,太子登基。

庄谙知晓太子素来不喜革新之举,又不忍耗费十一年打下的革新根基付之东流,自请辞去策国一官,自降身份入将军府为谋士。

当今皇帝虽爱庄谙之才,但痛恶革新更甚,并未挽留庄谙,居安百姓只得空叹息。

策国之位,最终落入太子门生李擎李继空之手。

魏初敬重庄谙,以父兄之礼待之,在一次战役中更是不惜生命为庄谙挡下一剑。

庄谙从此深居将军府,纵横谋划,协助魏初展鸿鹄之志。

……

男子看着此刻的庄先生。

原以为,阔别战场,沉寂多年,他庄玄杭再不会有如此血性了。

没想到……

男子低下头,恭敬行礼:“先生,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什么?”庄谙一愣,随即知晓他话中何意。

“这天下,哪里不是战场。”

男子一笑:“倒是,如先生所言。”

“你且去吧。”

“属下遵命。”

庄谙叹着气,将新近的画作用砚台压住。

他沉思片刻,去书架寻来几本书欲带走,最后又放下。

庄谙走出府门,门外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那车夫远远瞧见庄谙,未等庄谙走近,便激动地喊了数声“庄先生”。

“怎么……是您?”庄谙有些意外,这马车夫竟是当初自魏府送魏初回将军府的那位老人家。

“庄先生,我可是好久没见到您了。”老车夫笑着说道。

“老人家,您怎么未在家中,到这承州来了?”

老车夫憨厚地笑道:“族长说族里的学堂还要扩建,要用上好的土料木料,吩咐那些年轻的来承州商铺置办东西。我这把老骨头闲不住,也跟了他们来,正巧路过将军府,远远瞧着是您要出来,就在门口停了会儿。”

“是这样。”庄谙看了眼车上的木料,松了口气。

“将军他……”

“他眼下还在应州。”

老车夫疑惑着:“应州,将军怎么又回去了?”

但老车夫知道将军府的事情可万万探听不得,见庄谙是要出门,便识趣地道别。

和老车夫行礼道完别,庄谙又回到府内。

府门被合上。

“没什么事,是将军的族人。不过仔细点总是好事,近日少走正门。”

“哦,对了。那老人家上了年纪,派几个人暗中护送着,直到亲眼见他平安归家。”

“是,先生。”

“另外,我要进宫去,为我寻一乘马车。”

“进宫?您要进宫?这……”手下的人纷纷大惊失色。

自二十五岁自请辞官,他庄玄杭再未踏入皇宫半步。

这偌大皇城于他,不过是盛世残影,是死水枯荷。

昔日在应州,在先帝身侧的十一年,他意气风发,立志倾尽毕生才学造千古未有之盛世。

如今在承州,先帝崩逝的第十一年,他终究是被磨平了棱角,沦为俗人。

毕生所求,南柯一梦。

手下人略显担忧:“不如寻几个身手好的随您一同前去?”

“不必那么大阵仗,我去去便回,你们只管安心做手中的事。太子召见,自古未有臣子抗储君意的道理。”

“这……遵命。”

宫外,马车缓缓停下。

庄谙坐在车内,有些迟疑,最后还是下了车。

宫门外的侍卫看清来人后,尽皆愣了神。

竟然是……庄玄杭!

庄谙走近,侍卫们未作问询,也未有所称呼,只是齐齐行礼,弯着身子。

庄谙也只是沉默着,低头回礼,然后孤身一人去往东宫。

途中,遇上迟来的姜至。

“庄先生,太子殿下特命在下引您入东宫。”

“有劳。”庄谙道。

二人的目光对上。

姜至,太子近身侍卫,亦是太子心腹,东宫武力之首。也有传闻说,他是东宫暗卫的三大统领之一。

庄谙与姜至此前曾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对他无甚了解。只知道此人对太子忠心耿耿,只听命于太子一人。不善谋略但阴险毒辣,杀人必屠全族,不留活口。

庄谙在姜至的引领下,入了东宫。

“殿下,庄先生已至。”

“哦?快快有请。”

庄谙迟疑着,迈进殿内。

“太子殿下。”庄谙欲跪下身去。

盛宴反应迅速,揽住庄谙的胳膊,顺势拉起他:“庄先生这是做什么?您这一跪,倒令本宫惶恐。”

“君臣之礼,国之大体,不容有失。”

盛宴轻笑道:“国之大体……如此看来,你们读书人对礼节还真是执着得很。”

盛宴转过身,对背后的二位少年道:“瞧你们的庄先生。”这语气里似乎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怨怼。

庄谙抬头,是白中雾与宋晨昏。

庄谙打量着二人。

白中雾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平静如常。反观身旁的宋晨昏,一身素衣,近似星灰色,略显暗淡。人瞧着稳重,那眉宇间却是含着一番内敛的野性。

这新任掌书,静默间竟透着几分隐忍的狠劲。

湖虽平静,人心难测。

投石入水,先是飞溅,再晕开涟漪,最后陡生波澜。

白中雾与宋晨昏一齐行礼:“庄先生。”

盛宴抬起胳膊,修长的手指妖娆着划过几道空气,对姜至道:“上酒菜,闲人都退下。”

“是。”

“殿下……这是要……”庄谙有些愣神。

盛宴随手在案上拾起一个盛满酒的金杯,置于掌心把玩,那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连:“世人皆道:庄白李宋,可治天下。庄玄杭,白中雾,李继空,宋晨昏。”

“一个昔日策国,一个将任辅国,一个当朝策国,一个现今掌书。”

“你们四人所居之位,乃是天下万千读书人至死所求。本宫只叹那些一生埋在圣贤书堆中的无名之辈,要如何破局呢?”

庄谙听着盛宴话中之意,略感不安。

白中雾发觉庄谙的脸色有些不好,走到盛宴身前:“殿下谬赞,我辈读书人求功名但不逐利禄,渴恩遇却不争高位。一切只为居安百代昌盛。”

“百代……昌盛。”盛宴来了兴致,抬手举起金杯,仰头一饮而尽:“若要居安百代昌盛,不知诸卿该当如何?”

“中雾,此问你可答?”

“终我一生,死而后已。”

盛宴的嘴角微微上扬。

“晨昏?”

“以身入局,落子无悔。”

盛宴轻轻点头。

“玄杭兄?”

耳边是盛宴的问询,也有宫女上菜的嘈杂声,庄谙有些心乱。

“无念无求,不妄不困。”庄谙垂眸。

“倒……也很好。”盛宴的丹凤眼里几许迷离,隐隐透着轻蔑。

“也罢,本宫只需人尽其才,而诸卿只管施展拳脚。”

酒菜已备好,盛宴命三人落座。

“你们三人为何如此局促不安?”盛宴发问。

盛宴起身,端着金杯,立于庄谙身侧,笑对三人道:“休论君臣道,为我座上宾。今日我四人只当旧友重逢,一醉方休,可好?”

“饮尽杯中酒,诸君请尽兴。”盛宴饮罢酒,正欲转身入座,不想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好在及时扶上了庄谙的肩。

庄谙举杯的胳膊猛地晃了一下,继而恢复平静。那几滴酒水胡乱地砸在案上,溅湿了他的衣袖,也湿了太子殿下的华服。

盛宴瞥了一眼端坐着的庄谙,只是借力直起了身子,他伸手擦拭着水渍,无言一笑。

宴上的四人,各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熬到了宴席结束。

三人向太子行礼告退,一同离开。

盛宴的双颊微微泛红,像是宫外的晚霞晕进承冠宫,又落在他脸上。

他立在没有光的暗处中,只露着半张脸,远远瞧着三人的身影,玩味地笑起来。

庄谙走在白中雾与宋晨昏二人之间。

庄谙并未多饮,脑子清醒得很。

老掌书已经归乡多日,通史楼的古籍一事,最有可能知情的,只有宋晨昏了。

他要想些法子,从宋晨昏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

三人一路同行出了宫,却都未开口言语。

掌书府的马车最早赶来,宋晨昏先行离去。宫门外,三人互相道别。

“先生。”待宋晨昏离去,白中雾这才长舒一口气,走近庄谙。

“您还好吗?”

“大公子放心,我自当无事。”

“先生可知太子殿下此番的目的?”

庄谙摇摇头:“猜不透。”

“那有何是我能为先生做的,比如,宋掌书?”

二人的目光对上,庄谙一愣,笑起来:“大公子怎么总是为我将军府雪中送炭。”

庄谙想了想,改口:“不对,应该是——雾里探花。”

白中雾也道:“雾里探花,为君折取最高枝。”

二人相视一笑。

认识一下我们的庄先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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