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瞟过窗外,心猛一跳,街上的黑衣人,是林丁一伙的冥狱中人,拿着我们的画像,三三两两在街上拦人询问。
犹豫片刻,我决定还是带着罗玄一起走。懒得解释,一把点了他的穴道,令他不能言语动弹。镇定地叫来方才安排好的担架,用被子将罗玄一裹,将他抬出去。
阳光透过扶疏花木,斑驳照在石板路上,随风摇曳的光斑,把不宽的路面簇拥得逼仄。三人脚步轻叩石板,我行尸走肉地走着,仍然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中,有点麻木。穿过整个后院,到达大堂。来时是未时末,此时快到酉时了。原本冷清空落的大堂,此时小半桌子上坐着人。商旅官绅,江湖豪客,杂处合坐。还有李瘦子一桌,离过道甚近。好在他们一个个左拥右抱,吃喝猜拳,谈笑正欢。
“为何抬担架?他走不了路么?”李瘦子身旁一名长相豪野、衣着上流的中年人,忽然拦住。我只觉得这人好眼熟。
“群芳楼的姑娘身子娇,方才折腾得太厉害了。”我低着头,变着嗓音不看李瘦子。这样撒谎时,有点解气,我心情略微好点。装作怜香惜玉地摸了摸被子。让罗玄冒充青楼女子,想象着他气得僵硬的表情,不由笑了笑。
“走不了路就别走了呗。留下来伺候李大爷!”李瘦子也凑了来,打着酒嗝,尖声粗气嚷道。我装作没听见。李瘦子一边的小红递过一杯酒。另一个青楼女子也娇滴滴去拉中年人。
“算了算了,快滚!”中年人骂道。旁边另一个醉醺醺的壮汉却忽然摇晃过来,手持酒罐,色迷迷地笑,“咯……女人……”打了个饱嗝,一股葱蒜臭气,放屁般难闻“你……走,女……女人留下”借着酒劲,一把想推开我,我装作被他推得一踉跄,暗施气剑往他廉泉穴一击,再悄悄将他身形一带。他噗嗤一声,口喷秽物朝李瘦子喷去。李瘦子饶是避得快,身上也沾得不少,大怒之下,挥脚朝他踢去。
我们总算趁乱逃走。镇子太小,仅有的几辆马车、牛车全给林丁一伙人霸占了。骑马带上罗玄固然不妥。抛下让他自生自灭,我也不忍。路上遇到一个拉板车的农夫,把手上最后的一块银子暗暗掰成两块,用一块换了他的板车。把罗玄放在板车内,掀开被子,发现他满头大汗,头发糊在脸上,阴沉着脸,十分狼狈。我笑了笑,看得出他有话想说。与他对视,帮他理了理头发,就是不解他的穴道。把被子丢在花草茂盛的深沟里,把罗玄直接摆在稻草上,我又抹了点泥糊在脸上。夕阳下,我像一头牛一样,胸口挂着车绳,慢悠悠地拖车而行。心里想着,若在胸前挂个牌子,写上“卖身葬父”也十分逼真。
天黑前,在镇子外的村落,找到一户人家暂时栖身。这户人家有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儿。姑娘叫小莲,长得眉清目秀,却故意涂脏了脸,穿着男装,头发乱蓬蓬的。细问,原来林丁一伙人在附近的镇子村落逗留数月,不少姑娘遭了轻薄侮辱。她不得不乔装掩饰。
我也着男装涂脏了脸。便顺势说,自己和爹爹是马帮贩茶的商旅,被林丁一伙儿打劫。他们轻薄我,爹爹阻拦,被他们打断了四肢。说着竟也忍不住掉了眼泪。我心情本来十分郁愤,顺势就哭了起来,大哭一场,倒是十分痛快。
小莲和她母亲跟我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见我哭得伤心,十分可怜我,留我们吃饭住宿。
她爹回家看到我们,很不高兴,但碍于妻女,也没说什么。
“小善姑娘,请勿见怪。我爹就是嘴硬心软。”姑娘悄悄向我解释。
“嘴硬是真的,心软却未必”我心中这般想,却没说出来。
小莲看出我的不以为然,连忙又解释道:“这也怪不得我爹。我爹是猎户。你知道,这段日子,这帮江湖凶人搜山,禁止所有人上山。他断了生计,只得日日去做些短工,难免有些烦闷。”
我又哄着小莲说了会儿闲话,谈兴正浓时,把最后那块银子塞给她,扭捏着开了口:“小莲姑娘,我一个姑娘家的,到底力气小,拖着我爹走,实在步步艰难。”我抹着眼泪装可怜,“我想先行一步,找我叔叔来接我爹。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爹几天?”
知道自己只有几个月寿命,我无心再跟罗玄纠缠了。我要在临死前,完成两个心愿:杀清家堡的人为大关村村民报仇,完成儿时的誓言。找到我娘跳崖的地方,去看看。
短暂逗留的话,银子其实够了,小莲也是古道热肠之人。但出乎我意料,她很为难的样子,支吾着不肯答应。我泪眼苦求,她终于勉为其难。反复要我保证,只能几天。
“小莲,你在瞎聊什么,过来劈柴!”她爹凶巴巴大喝,结束了我们的闲聊。
于是,跟人聊了半天的闲话后,我终于开始查看罗玄。六天五夜重伤没喝水,加之之前又出汗,他已经脱水晕过去了。但罗玄就是有本事在昏迷中也拒绝喝水。我一灌,他呛咳着醒了,牵动伤口开裂出血,索性并不严重。
我匆匆吃完饭,给罗玄端了一碗。虽然觉得,他是不会吃的。身上还有药,正好也要换药包扎的时候。罗玄中途想说话时,我不解开他的穴道。现在,他倦怠虚弱,更无开口之意,只闭眼无言。一想到自己内伤会死,我胸口也压着大石,郁愤伤感到低落,亦懒得说话。心想,他渴死饿死也都是自找,由着他吧。
外边隐隐传来小莲的哭声:“爹,哪有人花这么高价钱请绣娘的?只怕……”
“住口!我就是太宠着你这丫头,宠得你无法无天了。看看你堂姐堂妹、表姊表妹,哪个像你,满了二十一还不出阁的,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我已经决定,这次由不得你使性子。你要么跟着岑大爷去做绣娘,要么乖乖嫁给马老爷做妾。”
“爹,您不是不知道。”小莲呜咽道,“马老爷去年冬刚纳的妾,上个月又上吊死了”
“孩子她爹,我明儿就叫张婆再给她说一户。你别急!“小莲她娘插嘴。
“别糟践钱了。就让她跟岑大爷做绣娘去。”
“若真是做绣娘,女儿岂有不愿之理?可您看看他要您签的是什么字据?就是卖身契也——”
“啊——”声音中断,小莲一声哭叫扑腾在地,大约是她爹狠狠踹了她一脚。
“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让你读书识字!让你心气高,这个也不嫁,那个也不嫁……”
接下来都是小莲的抽泣声。我忽然明白,她为何不肯答应帮我照顾师父了。原来,她自己的命运也都身不由己。想到这儿,我忽然觉得自己幸运,不由得有点感激罗玄。如果他不鬼使神差地带我去檀香岛,我永远不能魂魄归一,记忆起前世,让我痛苦折磨又满怀感喟、寻回自我的丰沛前世。如果他不收我为徒,也许终我一生,我也只是一个一直身不由己的弱小生命。或许,再一细想,想起奶奶说我牙牙学语时一直自称小凤。如果没有他,会不会我连出世重生的机会也没有,就渐渐被阴冥珠吞噬,魂飞魄散了呢?
罗玄也醒着,我们相对无言,他在床上,我蜷缩在地上。也许,他和我一样,默默在心中悲叹这个普通人家中活得不如意的姑娘吧。
我睡不着,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口劝劝罗玄。练武的人,耳目甚灵敏。我刚想出口,忽然就听见,厅堂另一头的房间,小莲她爹压低了嗓门道:“你看,那姑娘像不像几个月前,那伙凶人拿着画像要找的姑娘?”
小莲她娘似乎还在生气,不愿搭腔。
“我今日在镇上,又见他们在找那姑娘和她师父。提供线索,赏银百两呐。我总感觉跟丫头房中那两父女有些像。“小莲她爹琢磨嘀咕声。
“小善的爹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是不要……”她娘劝道。
“妇人家懂个屁。我的事你别管,就当不知道。”她爹恶狠狠打断。
我猛吸了口气。忽然就想起上一世,娘和我遭人追杀,带着我到一户猎户家中借宿吃饭。猎户出卖了我们。娘杀了他全家。那日的情形,跟今天多么相似啊。
目睹娘当年杀猎户一家,现在想想,其实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每当我硬起心肠时,就会想起那次。娘挥起冷锋,划过收留我们的妇人孩童脖颈,鲜血飞溅,我吓了一跳。娘说:你明不明白娘的苦心?我点头,奔过去拥紧了她。娘的心跳也起伏未定。我知道,其实她也不好受。
记得最早带我逃亡时,娘并不是这样的。最初几年,被寻常路人出卖,她总是手下留情。结果我们母女屡屡遭逢绝境,更连累了跟娘从小一起长大、保护我们的侍女护卫们逐一惨死。所以,娘杀猎户一家时,我虽然为他们的死难过。特别是那个小男孩,比我小一岁,还把他养的小兔小鸟给我玩。但我还是更理解娘的苦心。
前世,我的童年一直在冥狱分坛和追杀逃亡中度过,对寻常百姓,接触得不深,或许,也没有太多同情同理心。而今生,八岁前我在大关村成长,对江湖之外的世界,亲切而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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