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途中风波

我来到客栈正堂。姓岑的一桌六人正呼呼大睡。我拿出银针,想起自己对罗玄的承诺——尽量不用五钉追魂针。还好我说的是尽量,并不是完全不用。

正欲施展,忽然,一阵喧闹追赶的声音由远而近,听脚步速度,来人个个身负武功,且不乏高手。客栈前的山路,是通过清州的要道。这么多武林中人,怕是与清家堡有瓜葛。我忙收起银针,将下了药的剩酒略做清理。门外追逐声忽然一顿。

“小子,交出纸卷,饶你不死。”一个雄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似乎是特意隐藏身份而沉着嗓子的假声。

“你们再过来,我……我就把它撕烂!”一个少年急忙忙嚷道。

“你撕吧”沉雄声音一落,砰当一声,少年委顿在地。我凑过门缝一看,门外林立着二十余人。为首的两人一高一矮,都头戴斗笠蒙黑纱,后面的人也个个带着斗笠,但未蒙黑纱。戴斗笠黑纱的高壮大汉也不俯身,只见他大手在少年身旁一拂,少年手上攥着的细棍已到他手中。细棍一尺来长,小指粗细,是一张紧紧卷起的纸卷。黑纱大汉展卷一看,“假的!”纸卷掉在地上,原来只是一张空白的纸。

“说!信在哪里?”黑纱大汉后的黑瘦汉子上前,一把提起少年,喝问道。

“信此刻在清家堡,在各派掌门面前当众宣读!”少年大笑。

他们似要入内,我只好暂且进院落,遛进自己房中。简单洗漱后,客栈的人差不多都起来了。我也若无其事走出。院落通道上,住客围成一片,朝正堂张望,却不敢过去。我凑上一看,正堂中,除了掌柜小二忙前忙后、点头哈腰外,就只有姓岑的一伙儿和方才的不速之客。他们抓捕的少年满身血,伏在右侧墙角,不知是生是死。蒙黑纱的两人坐在厅堂左侧一角吃面,隔众人甚远,乍一看,还以为他们不是一起的。几个空桶横七竖八倒地,满地是水,姓岑的一行人个个浑身湿透,耷拉脑袋,当门跪成一排。

姓岑的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苦着脸求饶道:“沉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胡乱喝酒……”

这帮人是姓岑的的同伙儿,还好我没施五钉追魂针,不然现在该被他们围攻了。

黑瘦汉子一摆手,压低了声问:“事情办得怎样?” 隔得甚远,我忙凝神倾听细看。

但见姓岑的面上一松,低声回道:“之前四个送回去了。蔡方也带了三个要赶来,一个青楼头牌,虽是婊子,但听说是绝色。一个姿色平庸,好在是黄花闺女。还有个寡妇,拖个三岁的娃儿,我照规矩叫他给放了。我们也是名门正派嘛。”姓岑的望了望左侧吃面蒙黑纱的两人,笑嘻嘻讨好道。

“所以就少了一个?”黑瘦汉子皱眉。

“小弟哪敢偷工减料?昨日返程,就带回一个补缺的,黄花闺女,长得可水灵了。早知最后能捞一个这么漂亮的,我就不叫老蔡去青楼了。”我不由觉得荒诞又愤怒,看来我竟是这个补缺的了。

黑瘦汉子点了点头,“多个漂亮的也好,大伯心慰。”

“沉哥,你是和我们一道儿赶回去?还是和张大侠……”

“砰——”黑瘦汉子一脚,把姓岑的踢到一丈余外,摔了个四脚朝天。姓岑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爬起再跪下,头低得贴地。

堂右的少年忽然挣扎爬了起来,瞪着吃面的蒙黑纱大汉,讽刺道:“哈哈,张大侠……我姨妈猜得不错,阁下果然就是哀牢派大名鼎鼎的‘断水剑’张乙龙大侠。张大侠领着人,一会儿扮山贼,一会儿扮魔教妖人,真是辛苦了!”

黑纱大汉起了身,声音不再刻意伪装而恢复洪亮:“本来不想杀你。你却自己寻死。”右脚往身前的木桶上一踩,木桶急速旋转,升至半空,黑纱大汉随手一拍,木桶带着凌厉劲道,急速朝少年砸去。

“嘣——”一声巨响,墙角人影闪过,旋转的木桶往回,少年所倚靠的墙破了个洞,少年不见了,黑纱大汉伸手,托住急速飞回的木桶,木洞却在他手中“咔擦”着慢慢龟裂,零落一地。

“是上官奕潇!”黑纱大汉下令:“你们五个待命,剩下的和我一起追!”

十几人一撤,大堂瞬间空敞。五个留下的武功不错,加之担心黑纱大汉去而复返,我便没有轻举妄动。好在五人与姓岑的同伴一起呆在客栈吃吃喝喝赌博玩牌九,不怎么注意我。姓岑的名叫岑跃,此刻摔了屁股,专注于自己的伤势。那个喂马少年本就木讷少言,不需要赶车时,更没有人正眼看他。于是我指挥他伺候罗玄,也无人注意。若我亲自伺候罗玄,罗玄比我更怕,所以也默然接受了这一安排。

到了傍晚,忽然来了一个黄脸汉子,一脸皱纹,面相猥琐,自称叫秦义,是黑脸汉子岑沉大爷派来的信使,带着岑沉随身的玉佩和亲笔信作为信物,叫大伙儿启程,赶往清家堡。

众人叫苦不迭,星夜赶路。黎明时分,大家休整吃早点,我刚起身乘了碗粥,就见黄脸汉子和撅着屁股的岑跃到了棺材边儿。

黄脸汉子一手持剑,一手持符纸,神叨叨地围着棺材转了两圈,手一抬,作势要掀棺。我连忙跑去压住。

“大爷,不要——”

“小善,你莫要拦着。秦兄家中几代都是湘西赶尸人,他也做这营生多年。给你爹一施法咒,你爹不仅不会腐烂,而且,连这拖棺材的麻烦都可省去。尸体还可受命自己跳着走回去。”岑跃道。我吓出一声冷汗。罗玄四肢刚做处理,稍有妄动,怕是会瘸。

“现在天气又不是很热,哪有这么容易腐烂。我们没两天就到了,不须这般麻烦的。”我道。

秦义却连连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老子前日在市集买了十斤野猪肉,没有吃完,捂在布兜里,昨日就臭了。这么一大具尸体,捂在棺材里很快就会发臭。“

把师父跟猪肉相提并论,怎生可恨了得!我强忍着怒火,勉强道:“最多我答应你,我爹一开始腐烂,一发臭,秦大爷就立即动手。”

“这种客死异乡的人不腐烂,更加可怕,八成会变成僵尸,到时吸人血肉。”

岑跃汗毛倒竖的表情,“既如此。事不宜迟,秦兄快请!”

我死死趴在棺材上,反抗道:“慢着!我……我爹虽然漂泊他乡,但他为人心胸开阔,那个……与人为善,绝不会变成僵尸!”

“变不变成僵尸跟人心善心恶可没关系。山川河谷看的是气脉。恶鬼僵尸看的是机缘。” 秦义摸着下巴一绺黄胡子摇头晃脑道:“僵尸者,起自蚩尤对黄帝后代的诅咒。听岑公子讲,你爹姓段,段姓乃源自春秋时的‘共叔段’,属于黄帝后代。你爹是家中三代单传,可见你祖上数代皆生于阴气极重之地,乃至男丁稀薄。你爹作为绝后之人,体质之阴,更属个中极致。你爹咽气时位处荒山野村,阴气也很重。所以他极有可能尸变!”他言之凿凿,说了句“得罪”,抬手便要将我强行拖开。

我死缠烂打哭叫,但脚已离地,眼见他手掀棺材盖,棺材已开出缝!

缝隙越张越大……情急之下,我将装有七彩翅蜈蚣的竹筒飞速拔塞往他袖中一倒。他一声惨叫,甩出七彩翅蜈蚣。

“七彩尸虫!”我作惊惶状大叫。岑跃捡块石头,将七彩翅蜈蚣掷了个稀巴烂。

“七彩尸虫就像蟑螂,爬出一只,说明棺材里有一窝!”为了防止岑跃再掀棺,我连忙道: “我爷爷死后,棺材中便有一窝七彩尸虫。道士说因为阴气太重,才有了这作孽的东西。七彩尸虫把尸体啃个稀烂,便不会尸变了。”我哇地一声痛哭,“爹哇——你死得太惨啦!生前不享福,死后还要跟爷爷一样,被七彩尸虫啃,太没天理了哇——”

秦义从臂到肩全肿了,乌紫泛彩,挣扎两下,砰然倒地。岑跃一听棺材中有一窝毒虫,吓得要弃棺。我连忙补充,七彩尸虫喜阴惧光,不开棺便绝对没事,又编造了一通“我爷爷当年下葬”的情形做证据。岑跃似乎想在那后来的五人面前表现得英雄气概,终于转了念头。但这之后,除了面目呆滞的喂马少年,所有人都对棺材退避三舍,我就时时刻刻守在棺材旁,证明不开棺便不被咬。喂马少年赶马拖棺材乃职责所在,也时时靠近棺材,众人更离他远远的了。这帮人虽是江湖中人,却非见多识广之辈,也无人发现五钉追魂针之秘。

秦义命在旦夕,岑跃伤了屁股更不想赶路,众人皆一般心思。一到街镇,大伙儿又住下了。

师父原本天下难逢敌手,如今却被迫隐身棺木装死,以为够委屈他了,结果今日被人言语侮辱不算,还差点揭棺遭劫。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心中必是极为难过。我越想越内疚,忍不住自责,当初自己下手太狠,才连累师父差点被小人欺侮,而全无还手之力。一揭开棺材,我急忙认错:“师父,对不起,都怪我出的馊主意,今日差点害了你。”

“意外之事,岂能怪你?况且也亏你急中生智。”师父面色平淡道。

“师父——”我心中感动,却不好说什么。

他眸光略微回避,道:“秦义罪不至死。我念个方子,你抓药替他解毒吧。”

“好”我点头。

虽然买药制药极麻烦,我还是爽快答应了。我也隐然觉得秦义罪不至死。比照前世的自己,我心中多了一股道德约束感。那个无所顾忌、随心所欲、时时让人侧目的聂小凤终是一去不复返了吗?抑或是,她从不存在?

我想答案是后者。我从来不是意识不到世俗规则和分寸绳准。当我施虐于人时,我并不是无知、无觉、无感,不是“何不食肉糜”孩童式的无心蠢恶。相反,那是伴随着一种发泄恨意、践踏规则的报复快感。因为发现世俗规则那触目惊心的残酷不公,所以我牟足了劲去反抗搏杀。而今生,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八年,和师父及天向一起的八年,都安稳、快乐,充满爱与被爱的感觉,前世那种孤胆求存的凛冽感终是淡薄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担心,命不久矣的我,难道还会做“改邪归正”后“除魔卫道”的“侠女”?从此沦为旧秩序的捍卫者,彻底背叛当年的自己?

不过再一想。我只不过在修正自己当年怨气太盛时的缺点罢了。心怀慈悲并不是那些虚伪正派的专属品。当年任人污蔑我是“魔”,便索性做出不管不顾的姿态,有时也不择手段,其实都属无奈。

无谓多想,顺心而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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