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这个镇子,仍有魔教中人的踪迹,我只好继续与岑跃等人一起,悄悄把师父安置在我房中。
我在小摊上买到一根笛,在书肆淘了四本书。打算行路时吹笛,入房歇时读书,给师父消遣解闷。笛子虽是寻常竹质,音质却甚清。四本书里,只有一本兵法计谋之书是我买给自己的。另外三本都是给师父的。其中,除一卷《嵇中散集》封皮完好外,剩余两本,一本南唐时《庄子》古本,一本《杨朱集轶》,都是满眼虫蛀、仅剩薄薄几页的旧册,一般人眼中形同破烂,不过我知道师父会喜欢。师父爱看书却不爱藏书。很多书卷,他都是看了就扔。以前隐居山庄时,每隔一段日子,他便会提一大包淘汰书卷,去书肆换新的。
但师父却收集了不少先秦古卷,稷下学派残作,杨朱、墨翟、管仲等的著述。尤其是《庄子》,师父收集了十余个版本,大多残缺不全。师父说,风行于世的《庄子》,源自晋人郭象的注本。郭象注《庄子》,把原本五十二篇的《庄子》删改得仅剩三十三篇,并以孔孟之道曲解篡改原文。所以,师父一直收集郭注以外的早先版本,以窥庄书原貌。
我刚坐下,正欲取书,就听见楼下马蹄车轱辘声。棺材在马棚不远处,我连忙朝窗外看。
几个骑马汉子簇拥着一辆马车驶来停下,汉子下马,两女一男从马车中走出。打扮艳丽的女子有气无力,却依旧娇嗔道:“人家为何会呕?还不是因为你们的马车太臭。这些马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不是糊着烂泥就是沾着臭粪。人家不吐才怪!”
与她一同从马车步出的矮汉三十余岁,满面油光,有些秃顶,约是厌烦,并不搭理她,只自顾向前。门口岑跃的手下拖着嗓子高嚷道:“蔡方大爷到了——”众人入内,车夫解车喂马,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对我们的棺材毫无兴致,我刚松了口气。
“砰砰砰——”门口敲门声, “小善,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跟薛小姐换个房。”
我吓了一跳,连忙装作慵懒无力的声音,回道:“郑大哥,我头很晕,等我睡一会儿再换吧。”
那敲门的郑姓大汉还未回答,他身旁的女子已开口:“不行!我也要马上休息。”
看看窗外,马厩处马夫还在忙活儿。离马厩不远处,岑跃一行后加入的两个位武功不错的还在闲谈。不便跳窗,但催门声却越来越急。
“哎,等下,我在穿衣啊——”我敷衍着,伸手想把师父抱上担架,手一触碰他身体,他已撇过头。
“莫不是和什么野男人在苟合吧?”门外女子刻薄道,师父的身子一颤,我和他目光相对,更是尴尬。
师父轻声道:“不必躲藏。在房中制服两人,再谋脱身。”
我愣愣放开师父,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犹豫片刻,我往自己喉头廉泉穴一戳,拉启门拴“咵”地一声打开门,“噗……”我踉跄着把逼出的呕吐物吐在两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叠声道歉,连连鞠躬,“我感染风寒,头昏脑涨,一起床就会想吐……我立马擦干净地上秽物,腾屋子出来。”
那女子哇地一声大叫,跺着脚走了。姓郑的嫌弃着骂骂咧咧也走了。
正堂一角,那浓妆女子跟姓郑的在喝酒聊天。
“我为何要从良?还不是因为蔡大爷。男人嘛,脱了裤子怎么胡闹都行,穿上裤子就劝人家从良。虽说做人妾室,谁料到岑公子纳妾一次就……都三个。”她比了三根手指,姓郑的凑过去亲了亲她的手指,“别想不开心的,喝酒!”
女子却不依,续道:“好不容易少了个寡妇,半路却又杀出个霸着大房还吐我一身的贱婢。我薛倩儿好歹是海棠春院的头牌!”女子喊出了声,“……海棠春院虽小,蔡大爷也花了二百二十两才赎了人家的身,谁知……呜呜……我竟要和这些三五两卖身的丫头一同做妾。” 女子抹着眼泪,无限风情,无限委屈。
“小善也不便宜,好像也费了五十两买的。”姓郑的安慰道。
“可……可跟买菜似的一次纳三个妾,像什么话嘛。”女子发着牢骚,仍是不平。姓郑的嗯嗯敷衍着,他大概也知道,是七个才对。
姓郑的与她斗酒,她一边咯咯笑,又一边抹着眼泪,絮絮叨叨,“我知道,你虽跟人家玩儿,但你瞧我出身风尘,看人家不起。可……人家原也不是低三下四的出身啊。倩儿原生在富贵之家,三五岁时,也是有奶妈奴婢伺候的小姐。可惜爹爹早死,叔伯们借口倩倩是女儿身,不能替爹爹传继香灯,把堂兄过继给爹爹做儿子,霸占了家产,把我们母女赶出了门。倩倩这才随了苦命的娘亲,流落风尘……”
“倩倩别说了。过去了的事,想也无益。”姓郑的安慰道:“等到了岑府,我一定好生照应你。什么小兰小善,统统都只有任我倩倩使唤的份儿。”
女子噗哧一声,破涕为笑。
客房无多,和薛倩儿、蔡方一道来的另一个女子小兰被安排跟我一个房。虽然知道小兰也不过是他们买来的女子。但跟她同房,到底不便。我借口怕棺材淋雨,给了小二(同时也是掌柜的儿子)一两银子,然后装作娇弱而用尽全力的样子,与小二、喂马少年一起,将棺材挪到了马棚不远处的柴房中。又要了一床席被,在柴房打地铺。客栈老板娘称“感我孝义”,热情给我加了张旧床,顺便把柴房当一间半价的客房,加收银两。岑跃等人似乎毫不在意,不过自此,把守大门的两个大汉,一个整日在柴房附近晃悠了。
秦义服下解药,剧毒渐消,他只道是镇上那庸医的方子神效,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不仅多给了许多诊金,还题字着人刻了一块“神医妙手”的牌匾,送给那医士。令人意外的是,那秦义长得猥琐,书法竟一流,字形飘逸飞舞,透出一股慵懒之意,颇为不俗。
明明中毒解毒皆拜我们师徒所赐,这秦义却来回都蒙在鼓里。我觉得有趣,就着远处的鞭炮锣鼓声,绘声绘色描述给师父听,他却不觉一丝好玩好笑。
“此人蹊跷,我们应尽早离去。”他正色道。
我笑容僵了,有点措手不及。
“可……可前日我还在街上看到了冥狱的人呢。我们还是跟岑跃他们一道,避人眼目为好。”我收起笑容,认真道。
“是遇到高手,你怕了?”他望着我,一副似洞察而讥笑的表情。
“胡……哪有?”虽然我还努力像以前一样待师父,但以前我可不敢直斥他“胡说”。而现在,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力量对比的翻转,还是会不自觉影响人态度。我连忙笑嘻嘻道:“不过是几个小喽啰瞎逛而已。我虽左手还不便,打发几个喽啰还不在话下的。”
“所以,你在留恋什么?”师父问,仿佛直抵要害。
“我…”
“不想说便算了。我们各走各的。”他挪开眼,淡漠道。
“我……”一瞬间失落,转化为怒火,“……我虽然按你的药方服药,感觉既有好转。”我努力按捺不忿,轻描淡写道,“不过,有时也会头晕得厉害,也还有呕血。”说到这儿,声音不觉低落,我吸了口气,更努力地平静叙述道:“我担心哪天忽然要死了。至少清家堡的人就在我身边,我临死的一刻,还来得及捎几个垫背的。如果我还有时间,那跟清家堡的人在一起,也是最方便探查当年屠村惨案的方法。我随着他们不费吹费之力到清家堡,养好伤,便可杀每一个该杀之人。”
我抬头,试图在他的神色中寻点温情安慰之意,他却一皱眉,“有人来了。”
一大拨人朝这里靠近的声音,绝不是街上寻常的走路声。我刚招呼守在外边的喂马少年将罗玄重新放回棺材,人群已集结到了柴房门口:懒洋洋踱步的秦义,屁股仍一扭一扭的岑跃,那五个后加入且武功不错的家伙儿,蔡方一行,岑跃其余的同伙儿,唯独不见薛倩儿和那个姓郑的。另有很多围观的本地百姓。众人扛着桌椅,持着香烛纸符,牵着狗,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个个端着茶水,吃着麦芽糖。
秦义低声跟岑跃说着什么,说得岑跃连连点头,我凝神一听,他说的是: “……虽说西南多怪诞,但长风岭与清家堡甚近,住的也都是寻常汉族百姓。若是有七彩尸虫之事,不可能各位均闻所未闻。况且,高神医开的方子中,最主要的就是这龙须草。龙须草是尸虫毒虫的克星。龙须草生长之地,绝不会有剧毒尸虫。这一带方圆百里,路边尽是龙须草。岂会有毒尸虫?高神医,你说。”他看着一旁长胡子的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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