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摸到清家堡仁义堂,正想给院中各房吹了点迷香,忽然,寂静夜空中传来人声,我隐身花树密叶之中,来人一行三人,越走越近,推门入院,却是风银月,他的一个姓刘的师弟,还有一个身着红绸的少年,三人俱满身酒气,手持酒瓶,脸上红扑扑的。我盼着他们速速进房,他们却于假山流水旁石凳石桌处坐下了。
“刘兄方才说的,那个蒙面纱的小姑娘,风兄可是到手了呀。”红衫少年嬉笑道,带些苏杭口音,一点点耳熟。我细细一看,原来是上个月看到的那个被张乙龙追捕的少年。
风银月含笑不语,面露得意。
这姓刘的不过二十来岁,油腻的脸面此刻挤眉弄眼,赞道:“风师兄可真是厉害。论俊逸,大公子或与您不分伯仲;可论风流倜傥,您认第二,咱华山派可无人可认第一喽。”姓刘的一脸崇拜,小眼笑出一打褶子。眼见风银月面上笑得兴致盎然,姓刘的越发绘声绘色起来,“上官少爷您是不知呐。这次的娘们,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睫毛长得,啧啧啧,就是隔着面纱,也叫人直流口水啊。且那娘们说话的口气,那个叫清高傲慢,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可一碰到风师兄,却还不是手到擒来,哈哈……”
“风兄,滋味如何啊?”红衫少年一脸艳羡道。
“没什么,就那样。”风银月矜持一笑,一副平淡不值一提的表情。
姓刘的夸张地一拍大腿,未发出声响,却随即捂住了嘴,滋滋猥琐笑意从眼角嘴角溢出:“师兄这就上过了?”
“你说呢?”风银月鼻孔一扬,“那当然咯。”
“行啊,风兄,你真有两下嘛”红衫少年道。
风银月含笑摆手,“咳,这算什么?一个小妞儿而已,哪里值得这般说道。”
“那小妞既然那般害臊,脸遮得严严实实。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吧。”红衫少年道。
风银月咕噜喝了口酒,“上过了才发现,就那样,没意思。”
“咋会没意思了?她身段挺好啊,嗓子也跟黄莺似的,长得应该不错吧。”姓刘的插嘴。
“我也以为。但……哎……一言难尽”风银月伸了伸胳膊,长叹了口气。
“师兄咋好似不乐呵呐。”姓刘的道。
风银月浓眉一挑,轻蔑道:“没追几天就到手,便宜货”
姓刘的点头:“那是,那是。在师兄面前,怎般绝色之姿,也是廉价得很啊。”
风银月醉眼迷蒙:“区区一个乡下丫头,老子要睡还不简单。老子就给她买了一盒檀香珠。她就投怀送抱了。”风银月放下酒瓶,两手一挥,“那个巫山**做到一半,我摘下她面纱巾帽一瞧,啧,啧,可把我恶心得哪,我是捏着鼻子做完的。”
“这却是如何?”姓刘的和红衣少年齐齐问道。
“一脸麻子,还是秃的。”风银月啐了一口,一副恶心坏了的表情。
“诶,风兄把她当个尼姑不就成了。这有何恶心的?”
“若是真是个尼姑,全秃了,也没那般恶心。最令人难受的是,她偏偏又还有几根头发。薄薄一小绺搭在脑门上,要多丑有多丑。我当时真恨不得,一口气都给她拔了。”
我自认为自己处事冷静,不易冲动,但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纵身而下,朝三人劈头攻去。好在我动作够快,这三人武功低微,又在醉酒之中,还未惊呼出声,已经被我击晕了。我又等了一会儿,屋内熟睡的人没有动静,这才逐一靠近各房,将迷香散布妥当。
沿着花树四周挖了一圈半,在约三尺来深的地方,挖到了一块金牌。挺小的块,大约小孩子巴掌大小,刻着“凤凰神女令”五个字。
我对风银月是稍有好感的,但他竟然背地里说这样的话,我强忍着愤怒,回身看他歪着脸,扑倒在石桌上,忽然灵机一动。花树下挖掘泥土的痕迹,不易掩饰。与其徒留疑点,不如做点手脚。我扒下风银月的衣裤,围着方才翻过的新土埋了一圈。花树树皮之上,再刻下“风银月衣冠冢”几个大字。我身着夜行衣,头脸也覆着平常黑布。方才所使的,又是这两日练得最勤的“瞻凤剑”招式。上次用“瞻凤剑”招数打伤华山弟子,他们疑心是清家堡小姐。
这次他们晕倒前,亦未见我面目。我权当继续挑拨他们的关系好了。让他们狗咬狗。
一跳出清家堡院墙,院外大樟树下,迎面,一个灰白影子颀长而立。我初是一惊,待看清是罗玄,心中委屈忽如潮而至。被人如此调笑轻贱,我也做不到毫不在乎。低头咬着唇,还未开口,他已自顾自阔步而去,节奏不急不缓,仿若夏夜独行而闲步至此,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他一直不回头,似是并不在意我跟上与否。
可我一停下来,他却也停了下来。饶是心中凄楚,此刻我也不免得意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覆着黑布。我未摘下黑布,他也知是我。如此熟悉,这世上,独他一人而已。
端阳日终于到了。祭祀大典尚早,但见人头攒攒,聚集着在主厅门廊前,人群不时传来高声大笑。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怎会这般热闹呢?我走近一看,桌上散散摆着茶壶茶杯,几盘瓜子、花生、粽子、甜瓜、西瓜、荔枝,一个青衣中年女子举杯道:
“凌大哥,当年都怪我不识抬举。有幸被大哥看中,实在是我上官奕潇前世修来的福分。所谓姻缘天注定,是我当初瞎了眼,猪油蒙了心,竟那般糊涂,辜负了你的情意。如今夜阑人静,一念及此,我便忍不住涕泪沾襟。今日借此机会,敬大哥一杯,一吐真言,抒出心中郁结,我便再无遗憾了。” 说话之人,语调初始甚平,干巴巴口气,在医仙面带微笑的注视中,语调越来越悲伤,最后语带哽咽,即欲声泪俱下般,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言罢,她白皙脖颈一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看着她相貌,我渐渐意识到,这个中年女子几日前的女铁匠。只不过,她的打扮与数日前判若两人。她没有身着之前的粗衣短褐,而是一袭青衣布裙,头上不是插根筷子,而竟是头戴金玉珠钗,腰缀玉玨,脸上亦施了粉黛。我这才发现,她轮廓姣好,甚是姝美出众。
连罗玄也朝她注目而望。
“当众表白,她真有勇气。” 我叹道,“不过,也是生得美,才无所畏惧吧。”我有点酸楚。若非一脸褐瘢,容貌上我也很自信。
“找机会把画像还给他们。”罗玄却低语道。
我脸上一红,甚是惭愧。此刻,我怎可惦着容貌情爱之事。这个上官奕潇,是上官堡的人,与那个化名秦义的上官文芳是一伙的。虽然当年我对上官堡积怨甚深,但当日也算答应了秦义。念及此,我点了点头。
这厢,仙医凌志道面泛红光,拂须微笑道:“上官妹子严重了。前尘往事,何必放在心上。”
上官奕潇又道:“总之,只怨我当年年少无知,凌大哥对我垂怜,实在是我前生修来的福分。怪我蠢钝痴愚,狗眼看人低,白白错过这一段上好的姻缘。真是一时糊涂,抱憾终生。如今人老珠黄,再无良缘归宿。真乃报应、报应。”她叹息连连,神态甚是悔恨。凌志道啜着茶水,沉吟不语。
上官奕潇又哀叹一声,陡然提高了声线,她内力甚佳,声音震得茶水波纹四起,近边的人捂上了耳朵。只有凌志道举着茶杯,连连叹息劝道,“上官妹子,你这是何苦?”。
上官奕潇不理,中了魔怔般,自顾自高声道:“想当年,凌大哥真是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如今贵为仙医,既有妙手回春之能,更兼风度翩翩。真令人高山仰止,可望不可即。我悔恨难当,日日以泪洗面。哎,莫欺少年穷。俊才终有出头日,愚女再无回春时。当年我自诩不凡,辜负了凌大哥,让我下半生都在悔恨中度过……”
“这女的,说话怎么怪怪的。”我啧啧称奇。说她悔恨吧,她话说得极为流畅,好像事先排演过一般。说她非出自真心吧,面容却又十分恳切。
罗玄微微一笑,似是了然的神情。我忍不住凑了过去。罗玄停滞了一瞬,终是不躲不避,在我耳畔低语道:“你看她的手指。”
从我们这个角度,正可看到,上官奕潇左手放在桌下,桌布掩蔽,又缩进衣袖,手指几乎隐匿不可见。但细看,仍指尖微露。透过其褐纱衣袖,可见她根根手指尖,逐一动弹。每说一句,动弹一次,好似在数数一般。
“若有来生,我上官奕潇定然……”上官奕潇说到这句,凌志道忽然出言打断:“哎,倒不必来生,此生也可。”
上官奕潇一怔,手指也是一僵,仿佛有些意外,低头片刻,指尖随着她的一句一句话,恢复逐一动弹的节奏,只是说起来有点磕磕巴巴,不似之前流利。
“如今我也人老珠黄,哪里配得上凌大哥,您这一代医仙的绝世风华?那个嘛……我如糟糠,越老越丑,越留越馊。凌大哥,您……您却如同深埋地下的醇酒,越陈越香,魅力与年岁俱增。配得上伺候凌大哥这般神医宿望的,呃……就算不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也必是青春年少的美人。”
“看你怪可怜的,我不嫌弃你。”凌志道目光扫向周遭,鄱阳帮汪帮主、武夷黑风寨寨主等人带头下,群情汹涌,说辞例如:“仙医真是胸怀似海。”“仙医真是情深义重。”“上官堡一门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也亏了仙医看得上,仙医真是积德。”“可不是,那上官大小姐一并嫁给仙医做妾得了。”不绝于耳。
“可我自惭形秽,深觉自己不配。”这个配字尾音甚重,说完,上官奕潇手指重重一弯,吁了口气。好像数数完毕,把手从桌下抬了起来。脸色的凄苦悔恨一扫而光,惬意地举起茶杯,悠然喝起茶来。
凌志道还在打趣:“你是老丑了许多。但我念及昔日旧情,可以给你个机会,先纳了你。他日你若无所出,我再休了你。”凌志道一时得意忘形,老眼贼溜溜地亮,俏皮话一说,又引得他满堂簇拥崇拜者哈哈大笑。
“仙医真是风趣幽默。不过这老娘们一把年纪了。哪儿还能够生养?”
“仙医医术出神入化,自会有法子给她调理。”
“可不就怕生不出一儿半句。到时又哭又求,赖上仙医。”
“哦,上官女性若是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以后就可别叫什么‘江南铁匠’了,改叫“老母鸡”得了。” 有人戏谑。
“上官堡的女人真是想男人想疯了,一把年纪,竟当众求偶,毫无羞耻。” 也有人义愤填膺。
上官奕潇悠悠喝茶,再不发一言,仿佛所有议论缤纷均与她无关。我猛地想起那晚在水潭,上官奕潇似乎被迫答应了凌志道什么。看来,当日凌志道所要求的,多半就是这当众表白吧。想不到这老儿看上去一本正经,竟是这般浅薄无聊。我本来为昨晚听到的话,甚觉难受。但一看这上官奕潇,说了这么一大堆丢尽颜面的话后,还怡然喝茶的样子。佩服之余,我也受感染般,顿觉满身轻松。
我望向罗玄。他却皱着眉,一副颇不自在的样子。
我学着上官奕潇那般低沉悲凄的调调,说道:“看来配得上师父这般神医宿望的,也只有九天仙女了。我一脸斑迹,我自惭形秽啊。”不待他回答,我已经转过头,随着人群喧哗喝彩起来。只是不料,心中并没有料想的轻松自在,反而竟有些后悔这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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