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夜半。
陆安之忽然闯进她的门,林卿卿躲得远远地,他倒是没看她,自顾自晃悠着身子去了她的床榻,而后倒头躺下。
她紧握着发簪,小心靠近了些才嗅见微弱的酒香。陆安之醉得脸上还泛着红。
林卿卿一步步靠近,她凝着发簪的尖锐,甚至愚蠢地想,或许可以劫持他然后逃离。
她居然忘了,不过前些日子,三辰宫有一个杀手做了错事,陆安之说“杀了,丢后山”是怎样的面无表情。
那时风止正在,还特意与她解释:“后山有狼。”
林卿卿全忘了,只一点一点靠近他的脖颈,快要触及的时候,塌上之人忽然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林卿卿呼吸都停滞了,两人从未距离这么近过,她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唯双手握着发簪要杀人一般的动作没动。也动不了。
陆安之却是忽然又闭上眼,林卿卿将要舒一口气,手腕忽然被人紧握,一股力量带着她,越过他的身子翻转。待她回过神,她已经被陆安之的手臂锁住,她小小的身子,竟似缩在了他的怀里。
她小心挣扎了下,身后之人忽然道:“林卿卿……”
他的嗓音不似往日低沉,仿佛有些软软的:“卿卿呀!”
林卿卿当时,只觉得全身颤栗,想逃偏又无处可逃。难不成叫醒他,告诉他,她要杀他?
直至天都要亮了,她的眼皮才撑不住开始打架,紧锁着她的人忽然低声咕哝了句什么。他说的混乱,林卿卿只勉强听得一个“傻”字,便也睡了过去。
此时回想,林卿卿倒得了另一个结论。陆安之叫她的名字,应不是进错房。
往后数日,林绯绯因挨了林昌邑一巴掌,回到夫家后一直没有回娘家。林瑶瑶同那世子订亲之事,也渐渐提上日程。
五月十五。
林卿卿用了饭,早早便坐在亭下,等天黑,等灯笼燃起,等树影婆娑月朗星稀。
林卿卿满怀期待,又携裹着一丝慌乱。说到底,不过才及笄一年的姑娘,纵到了议亲的年纪,却从未与男子多说一句。
然她怎么都不曾料到,这一夜月圆,无人翻墙而下。
她守了整夜,等得眼皮酸痛,天边翻滚了鱼肚白,也无人前来。
林卿卿扛着腿脚酸麻回到房内,她不由得质疑自己,若非她记错了,若非一切只是一场幻境。无人前来,也没有所谓父亲杀女。
不!
林卿卿闭上眼,额头紧锁。应是她重生一世,有些事和从前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具体是何事,林卿卿无从知晓。
她心内一团乱麻,竭力静下心,细细将所知所有又重新盘算一遍,才勉强缕出一个思绪来。
林昌邑长剑相对,毫不迟疑。那模样狠绝残忍,绝非一日之事。
他要她死,应是蓄谋已久。
然林昌邑要杀她,缘何那般巧合惊动了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三辰宫,偏还是三辰宫的头目亲自来掳走她。
除非,这本就是林昌邑与三辰宫的一场交易。
若非交易,堂堂三辰宫宫主确然不应有这般闲情逸致,去管这寻常闲事。是以,才有陆安之那句“不识好歹。”
林卿卿定了心思,这才躺在床上补了一个囫囵觉。
直到晌午,申时一刻。
林家夫人小姐过了午憩正用着茶点,林卿卿起床后开了衣柜,从一大片素净衣裳里挑了件最朴素的。旁人不知,多半还以为她是这宅院里的丫头。
换上后,林卿卿便带着莺花去了妹妹林瑶瑶的院子。
“二姐姐!”林瑶瑶姿态颇好,她正是风光,眉眼里都是悦色。
林卿卿局促地走过去,显得不大上台面。
“三妹妹。”她低低应了声,“我闲来无事,所以来找三妹妹说些闲话。”
林瑶瑶自然清楚,平白被人夺了婚事,不能半点动静没有。且她可是得了消息,林卿卿发愁得一宿没睡呢!
但她依是笑着:“快给姐姐上茶,对了,就用毅王府昨日送来的新茶。”
林卿卿眉眼垂得更低些,仿佛自惭形秽要钻到地缝里去。
不一会儿,那茶香便飘到鼻尖,林卿卿忍不住凑近些:“好香啊!”
“姐姐快尝尝。”
“嗯。”林卿卿轻抿了一口,“味道真好。”
林瑶瑶莞尔:“咱们平日用的茶还是差了些,香气馥郁,入口却不够顺滑。毅王府送来的这品我觉得极好,色泽清新,入口甘醇。”
林卿卿仿佛不知如何应答,只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一侧的两个侍女看她这般窘状,说一口茶好都憋不出什么词来,低低笑了。
林卿卿放下茶盏,无奈扯了别的话头:“三妹妹这身衣裳是新买的吧?看着真好看,跟仙子似的。”
碧色裙子清新,上面又用银线细细点缀了花纹,外头的光线撒过来,确是如星辰一般。
林瑶瑶得意之色闪过,仍是自谦道:“是毅王府那边送来的料子,说是城西的绸缎庄打都城新进了几匹料子,这便特意着人给我送来了。”
“二姐姐喜欢吗?”
林卿卿眼睛都亮了,仍是后撤了一步。
林瑶瑶立即开口:“明兮,去将剩下那几匹料子拿来,让二姐姐挑一匹。”
“不不不!”林卿卿慌忙摆手,诚惶诚恐般。“这是三妹妹受的礼,我怎好拿了一二?”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凝着林瑶瑶的衣裳出神,“不如,三妹妹同我说那铺子叫什么,改日我去买一匹料子相近的就是。”
明兮在一侧小声哼了哼:“打都城来得料子,全江城就这么几匹,全都送来给了我们小姐,哪还有多余的?”
林卿卿愈发难堪,林瑶瑶便道:“都是明兮乱说,姐姐别生气啊!”
“不会,不会。”林卿卿僵硬着,“我的眼光确实差了些,不太懂得挑选。我……”
她迟疑了太久,林瑶瑶只得催她:“二姐姐有话直说就是。”
“还是算了。”林卿卿小心翼翼着,“我刚才想着让三妹妹陪我同去,不要一样的料子,只要比我平常的好些就行。可是……”
“嗯?”
“还是我自己去吧!咱们家正与毅王府议着妹妹同世子的婚事,我从前还被世子那般说过,妹妹与我一同出门,该被人议论了。”
林卿卿道:“三妹妹歇着,我先回去了。”
行至门口时,忽的听到一声“等等”。林卿卿顿住步子,唇角不可觉察地扬起一抹笑意。
嫁入毅王府,做世子妃,于林瑶瑶是风光无限,于她林卿卿才是难堪,才是怕人议论。
如她所料,林瑶瑶愿意陪她出行。
出门前,林瑶瑶须得简单收拾片刻,林卿卿便到了门外等。
她附在莺花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莺花略有惊诧,也不曾多问什么。待林瑶瑶收拾妥当,莺花正好将事情办妥回来。
然两人带着身侧的丫头,将将走到前院,就遇着了正准备出门的林昌邑。
“爹爹。”两人一道福了福身。
“出去?”林昌邑望着她们二人,目光里是寻常父亲的慈爱。
林瑶瑶不应声,林卿卿只得上前一步:“我想买一匹料子,所以特地央了三妹妹陪我一起。”
林昌邑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自也瞧得出一个素净一个奢华。“嗯,去吧!”他说罢就往外走,走了一半忽然又回过头。
“对了,瑶瑶就不要去了,你与世子纳采将近,再抛头露面恐有不妥。”
“爹爹……”林瑶瑶扁着嘴,略有些不情愿。
林卿卿垂着头,眸色蓦地暗下。
果真如她所料,她一人出行并无不可,却是不能两位小姐一道,免得让人拿不准哪个才是该被掳走的。
林昌邑要她死,到底是为何?是恩义到了头,还是她无生母庇护,或是罗氏厌憎她,林昌邑全然是不得已?
林卿卿揪扯不出答案,也没时间揪扯。
她眉目低垂,声音怯怯:“是女儿不知礼数,还请爹爹责罚。”
“无妨,只是你的脸还不曾好,记得戴好面纱。”
“女儿记下了。”
道别林昌邑,林卿卿领着莺花出了门,莺花才小声与她疑问:“小姐,你预备买多少料子呀?咱们可从没从张妈妈那支过这么多银两。”
她若非突然有些意外的举动,怎会刚好在前院遇着林昌邑?
林卿卿淡然道:“还没想好,只是觉得好的料子可能贵些,就事先预备着。”
莺花仍觉得稀奇,小姐从未支过这么多,但又觉得小姐所说似乎有理,便不再追问。
两人走了多家裁缝铺和绸缎庄,林卿卿一直没挑着合意的,直至路过一间酒楼,十来步开外有一间门面颇大的铺子,林卿卿才勉强看中了几匹。
“老板娘,我的丫头和我身量差不多,你便以她量身,我去旁边的胭脂铺看看。”
林卿卿与老板娘说罢,便折回了路过的那间酒楼。
如意楼。
林卿卿抬头望着这三个字,她在三辰宫时曾听过这个名字。
彼时她话少,寂静。陆安之与风止闲聊,从不避讳她。
那日风止又青天白日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上了山。“又醉了!”陆安之睨他一眼,见怪不怪。
风止跌在旁边的椅子上:“没大醉,微醺,微醺而已。”
“如意楼倒成了你的家。”日日夜夜皆宿在那里。
风止笑着,脸上堆了些刻意的谄媚:“三辰宫亦是。”
“那掌柜倒不嫌弃你。”
风止灌着酒,咧着嘴笑。
陆安之道:“我嫌!”
林卿卿想着当初,陆安之当真是嫌弃风止醉酒,酒气熏人,他说了两句便提步走了。但他走后,他的属下随即便将风止抬进了屋子,没让他着了冷风。
顷刻,林卿卿自回忆抽身而出,提步进门。她径直走到账台前:“我要一间上等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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