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小朋友的东西不难,宋绩溪拿着准备好的花灯零件耐心地指引他们拼接,她的声音温和有吸引力,一向吵吵闹闹的小朋友竟也能坐得住,乖乖听她的话。连园长都过来夸赞:“宋老师,你很适合当老师。”
宋绩溪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自小孩子缘就好,遇到的小孩无论大小,总是会直勾勾地盯着她,观察片刻又眯着眼对她笑。
她也喜欢小孩子,于是就尽职尽责地教。
放学后,园外此起彼伏的小车在一连串“老师再见”里接走自家的小朋友,宋绩溪观摩了一下天色,阴恻恻的,雨还在下,只是没有最初那样大了。
她顶着自己的小碎花伞,一脚踏进了带着冷气的雨中。
宋绩溪喜欢下雨。
乌川的风很大,天气总是很干燥,只有下雨时才会中和掉那种鼻腔里难以掩盖的麻痒。温润的水汽裹在身上,像凭空多了一件水做的衣衫,抚平了那抹躁意。
幼儿园离家不远,宋绩溪慢悠悠地走着。她的心情不错,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白皙修长的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随着调子敲节拍。
一路上都是熟人,瞧见她冒着雨回来,关切地问道:“阿溪,从哪里来?”
“学校。”她一一回复,语气温和。
路口小卖部的爷爷调笑她:“下雨要晓得回家诶,小阿溪。”
“就回。”宋绩溪站在门口笑意盈盈,想了片刻,她跟爷爷要了包红糖。天冷了,煮碗红糖鸡蛋吃吃。
一到下雨,【青山】门口的雨棚就会打开,远远的,宋绩溪就看见家门口那簇月季下,圆形石槽中早已盛满了水。
等天晴了要把水槽里的东西清理一遍,明年春天好种莲花。
宋绩溪想着,一脚跨进了小院。
收伞时,她愣住了。院外的伞架上挂着一把通体漆黑的伞,伞柄刻着低调的符号。此刻正缓缓地滴着水。
有人在家?
韩重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探头朝院内望去,宽敞的堂屋门半开,里面隐隐传来交谈声。
她循声而去,瞧见堂屋里宋云华面前坐着一个挺拔的男人,似有所感,男人回头,止不住的惊讶情绪从他面上冲出来:“阿溪!”
“?”宋绩溪往后退了一步,拦住他就要抱上来的动作,看向宋云华。
宋云华站起身拉过男人,站在两人中间才说:“阿溪,这是你杨奶奶家的杨景。”
宋绩溪想了快两分钟,才从记忆里扒出一个瘦弱的小毛猴,她美目圆睁,难以置信,时间竟有此魔力,将一个瘦猴雕刻成了牛高马大挺拔俊秀的花美男。
杨景是吃了什么东西才长成这样?宋绩溪思绪忍不住飘远。
突然,杨景的手伸到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宋绩溪吓一跳,回头看他。
只见杨景笑着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发呆。”
宋绩溪羞赧,侧过身走到桌边倒茶,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在首都当大老板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杨奶奶你去看过了吗?”
“没当大老板,有事回来,事办完再回去。”杨景好脾气地回复,熟练得像在自家一样把手边喝了一半的茶杯递过去。
杨景的奶奶和宋绩溪的奶奶是闺中密友,年轻时就是最好的朋友,后来一起嫁人一起怀孕,生下来的孩子是好朋友,孩子的孩子也是自小睡一张摇摇床的交情。
小时候的宋绩溪还是只皮猴子,上蹿下跳,一天不是上山打鸟就是下河摸鱼。杨景倒是不然,早产一个月,身体羸弱,但耐不住他乐意跟着宋绩溪到处跑。
那会村里的人还总开玩笑:一个小皮猴带着一个小瘦猴。
而后来……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宋绩溪顺手倒上茶,自然而然地坐下,又问:“办什么事?”连自家奶奶都来不及去瞧一眼。
杨景坐在她身边,微微向她的方向俯身:“大事。”
宋绩溪看这发小一副卖关子的模样,正想叫人滚出去,又听见他说:“跟花灯的未来有关。”
“?”
宋绩溪看向大伯,他微微颔首,看来两人已经聊过了。
宋云华按着膝盖坐下,早年间伤了底子,一逢变天下雨,就总是疼。他拿过一条毯子盖住腿,说:“小景来找我商量,把无骨花灯步骤化简,做成什么拼接乐高,机器化生产,在网上卖。”
老一辈人的理解多有偏差,杨景在一旁赶紧解释道:“也不只是卖,文化传播也有涉及。”
自从韩重的视频发布之后,无骨花灯的爆火让全国人民都看到了这项“藏在巷子里的非遗”,很多人感兴趣。宋云华工作室的电话也曾一度被打爆过,只为了前来学习这门技艺。
古法制灯技艺复杂且枯燥乏味,来了几个人,但没带两天就走了,嫌太慢,嫌太冗杂。
宋绩溪看到过大伯在人走后独自一人坐在工作台前发愣的模样,一个鲜活的人,一个一生守旧的人,似乎开始怀疑自己所坚守的东西。
所以今天杨景找来时,他才能如此淡定。
宋绩溪偏了偏头,低声问杨景:“你为什么想做这个?”
闻言,杨景坐直了身子,脸有些红,片刻才诚心诚意毫不隐瞒地说道:“其实是看中了这里面的商业价值。”
“我是商人,还是要以牟利为主。”大概是对着童年好友说这样世俗而又露骨的话,他很不好意思,脸越来越红,他咳嗽两声,继续道:“但我来之前已经做好调研了。我们的无骨花灯整体制作过程其实只是看似复杂,因为其中有大量的重复工作,那么只需要我们借助现代机械,将这些工作折叠,那么留下来的东西就很简便。”
他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个平板,调出一个文件,指着上面的推演模型说:“我看过你们那场体验展的直播,来亲身体验的游客们参与了花灯制作,你们给出的内容是已经过前期处理的材料,游客只需简单拼接就能完成。”
“那么现在,我们只需要将你们的前期准备全部交给机器,就能实现大批量的生产,一旦投入生产,那么我们就可以将非遗无骨花灯带到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
杨景越说越激动,他小时候也跟着宋家大伯做过一段时间的灯,他的耐力比宋绩溪好一些,做起来踏实,他也曾经历过和宋云华一起出去比赛卖灯的日子。
那些年很难,一盏灯要耗费数月心血,拿去比赛,取得好的成绩还好,能卖得比较轻松。稍微差些,就难说了,总有人冷嘲热讽:“无骨花灯?啥呀?从没听说过!”
“还是我们手里的日式圆灯、竹架花灯简约高级!”
他还记得当时宋云华一把将他和灯揽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跟那人对峙:“无骨花灯自唐开始,被誉为‘天下第一灯’,从古至今,无骨花灯都是作为贡品上供朝廷,只有皇帝才用得起的帝王灯,你可以不知道我们的文化,但你不该诋毁,也不该忘记。”
小小的杨景还不知道什么是传承,就已经知道,作为国人,我们不该忘记文化。
“小景。”宋云华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乌川深处的回响,他问:“如果想你那样做了……”
他顿了片刻,嗓子有些发紧:“无骨花灯还是无骨花灯吗?”
“……”
千万次的淬炼,千万次的针刺,千万次的粘贴。
只有一点一滴,一步一趋,一心一意的认真对待,细致刻画,那样美丽繁复的宫灯才在上千年的历史中永恒不灭。
如果手工不再手工,那么留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杨景静了下来,他颓坐在椅子上,茶水早已冷却,他却无知无觉一般,一饮而尽。
雨又下大了。
宋绩溪看着手里的平板,若有所思,杨景的团队应该很厉害,方案策划写得条理清晰内容详尽,甚至连会出现的多项预测结果都考虑在内。
她看了片刻,把平板递还给杨景,安抚地点点头。
“大伯。”她看向宋云华,问了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你还记得你为什么答应韩重的视频记录吗?”想到那人,宋绩溪心中微微颤动。
宋云华身侧的手绞紧了毯子。
“……人还是要跟着时代走啊……小韩是个好小伙……年轻人一定要有创新学习的心……不要畏惧变化……不能惧怕时代……”
往日里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响。
片刻,宋绩溪自顾自继续说:“我还记得你和韩重坐在院子里做灯的样子。”她指了指被大雨冲刷的一处位置,“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有一处步骤太过复杂,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代替,高效又快捷。”
说到这她笑了一下,“当时你也是很激动,跟他吵说‘老祖宗的东西怎么会多余’云云,但最后你自己去做了一遍之后才发现,人家说的是对的。”
后来宋云华扭扭捏捏了好半天才找到韩重,故作无意地递过去一杯热茶:“其实也不是不行。”
而后他和韩重两人把制灯步骤全部拿出来一一调整,完善,做出来的灯品质效果没变,时间却大大缩短。在体验展上,宋云华也是听从了韩重的建议,开展了不同流程的分别体验及全套流程一本通。
她挑了挑眉看向沉默的大伯:“当时你还很兴奋来着。”还夸韩重了不得。
有些话不便多说。宋绩溪喝完手里的茶,朝杨景挥挥手:“走吧,来了也别闲着,去厨房做饭。”
“宋绩溪,你才是资本家!”杨景嘴上哀嚎,身体却很诚实地跟上了。
院子里透进来的雨忽大忽小,淅淅沥沥,有些难以描述的东西似乎也跟着潺潺的水流一道,汇入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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