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能滴落在人的肩头。
既明推开家的大门时,已是深夜。
演出后的兴奋感仍在他血液里流淌,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依萍在他耳畔的呢喃细语。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这个习惯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就像小时候每次晚归时那样,生怕惊动那个永远威严的身影。
黑暗中,既明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突然,一点猩红的火光在客厅深处明灭,勾勒出父亲熟悉的轮廓。雪茄的烟雾在黑暗中盘旋,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玩得开心?”
薛渊至的声音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钝刀,缓慢地割开夜的寂静。
既明感觉喉咙突然发紧,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开关的瞬间,水晶吊灯骤然亮起,刺眼的光芒让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父亲端坐在真皮沙发中央,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茶几上散落着七八张照片,被镀金烟灰缸压住的边角已经微微卷曲。既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最上面那张——照片里,依萍淡黄色的旗袍被他紧紧搂在怀中,散落的向日葵花瓣像金色的雨点,定格在他们拥吻的瞬间。
“华明的狗仔比记者专业。”
薛渊至用雪茄点了点照片,烟灰飘落在依萍明媚的笑靥上,“从你们看画展就开始跟了。”
他冷笑一声,“我第一次看到陆依萍乐谱夹上的钢琴挂件,就觉得不对劲——和你的钥匙挂件一模一样!”
既明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父亲的声音像往常一样让他本能地绷紧神经,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
“您......派人跟踪我?还偷拍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薛渊至突然暴起,手掌重重敲在茶几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
“我是在保护你!”他的声音像惊雷炸开,既明的肩膀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这个反应和小时候被训斥时如出一辙。
既明僵在原地,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我签了她,容忍她,是因为她有商业价值,她倒是会走捷径,敢勾引我的儿子,真是好算计!”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既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依萍......她不是的。”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
薛渊至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手杖猛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你被她迷昏头了!薛家的门楣不是她随随便便可以踏进来的。”
既明感觉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从小到大,他从未真正反抗过父亲。都是以他的低头认错告终。
但此刻,依萍倔强的眼神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个雨夜,她浑身湿透却依然挺直脊背的模样,像一株在暴雨中依然毅力生长的雏菊。
“她不是......您说的那种人。”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坚定。
楼梯上突然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
既明抬头,看见母亲倚在二楼栏杆边,墨绿色睡袍像蛇皮般泛着冷光。
“精彩。”母亲缓缓鼓掌,腕间那对祖传的翡翠镯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薛渊至,你也配说‘保护’这两个字?”她踩着拖鞋一步步走下楼梯,薛渊至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你——”
“怎么?我说错了吗?”母亲突然紧了紧睡袍,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发高烧的时候,你在哪里?在百乐门包厢里,和那个下贱的歌星沈兰兰——我祈求你帮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既明浑身一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母亲高烧不退,他在医院长廊守了整整三天,而父亲的秘书只说“董事长在谈一笔重要生意”。
薛渊至猛地掀翻茶几,水晶烟灰缸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碎片四溅。“那是为了……”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为了什么?说啊!”母亲一把拽过薛渊至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
“为了你的唱片公司?还是为了你永远填不满的野心?”她的眼睛布满血丝,“你夺走了我的青春,我的尊严,还有我的家人……”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话,我现在在说陆依萍的事情!”他喘着粗气,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照片甩在三角钢琴上。
泛黄的琴键映着依萍与何书桓相拥的画面,照片边角还沾着茶渍。
既明的心脏猛地抽紧。他记得依萍说起过《雨中的故事》这首歌,那是她和书桓解开误会后,在雨中拥吻的美好纪念。
“这已经过去了!”他的声音惊醒了角落里沉睡的座钟,钟摆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那这个呢?”父亲又从公文包里甩出一沓照片,最上面那张里,依萍独自站在申报馆的雨檐下。雨水顺着伞骨滴成珠帘,她望着书桓虚空的眼神让既明心脏绞痛——那是她最后一次等待书桓原谅。
“这么刻骨铭心的感情,转头就和你在一起了?”
“这些我都知道!”既明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春溪冲破冰封的河面。
“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她比任何人都要勇敢都要坦诚,被亲生父亲当众用马鞭抽打时,她挺直脊背走出陆家大门;被最爱的人误解时,她一个人冒雨去报社解释...”
他弯腰拾起那些照片,用袖口轻轻擦去上面的茶渍,“而这些躲在暗处的蛆虫,只会用扭曲的镜头亵渎真相。”
母亲突然踉跄着走到酒柜前,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玻璃:“真有趣...你们薛家的男人……”她仰头灌下一口威士忌,“老的包养歌星说是谈生意,小的迷恋歌星却说是真爱……”
“知道沈兰兰后来怎么样了吗?”母亲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玻璃。
既明突然想起那天和父亲吃饭,父亲回家时袖口上可疑的暗红色痕迹,在阳光照射晕染成淡粉色,顺着他的手腕蔓延。
“她被你父亲亲手打断了十根手指——”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像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那双手啊,曾经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弹奏肖邦...后来连茶杯都端不稳了……”
“闭嘴!”"薛渊至的巴掌带着凌厉的风声袭来,却在半空中被既明稳稳截住。水晶吊灯突然剧烈摇晃,在父子之间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既明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手腕在颤抖。这个叱咤上海滩的男人,此刻脉搏跳得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皮肤表面渗出冰凉的冷汗。
“怎么?做了怕人说?这种铁石心肠的男人,你和他说爱?”母亲突然拽过既明的左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看看这双手,多像沈兰兰的手啊……当年她就是用这样的手指,在钢琴上弹——”
薛渊至突然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船票拍在钢琴上。烫金的“大英帝国邮轮公司”字样在灯光下闪烁,琴谱架被震得微微晃动。
“这是去英国的船票。”薛渊至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学校已经打点好了,这边还有一点毕业事宜我给你处理。”既明陷入短暂的沉默。
“或者……”
“或者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薛渊至突然揪住既明的衣领,雪茄的烟雾喷在他脸上:“或者我明天就让所有人都看看陆依萍是怎么如流星般短暂闪耀的!”
钢琴上的座钟突然敲响午夜报时。既明在十二下沉闷的钟声里,看见母亲癫狂的侧脸,看见父亲扭曲变形的倒影在钢琴漆面上晃动。
他想起依萍手腕上那道疤痕——那么细,那么深,像五线谱上最决绝的休止符。
“我都不选!”
四个字像利剑劈开凝重的空气。薛渊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来人!”咆哮震得枝形吊灯叮当作响,“把少爷关进酒窖!”
“放开我!”既明挣扎时扯断了母亲送他的翡翠袖扣,保镖铁钳般的手掌已经扣住他的肩膀,他发狠咬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在血腥味中嘶吼:“你们谁敢碰依萍试试看!”
最后的声音被厚重的橡木门隔绝。
黑暗中,既明摸到墙角堆放的葡萄酒瓶,突然想起这是父亲珍藏的波尔多——正是沈兰兰自杀那年产的佳酿。他抡起酒瓶砸向墙壁的瞬间,深红的酒液像鲜血般喷溅在斑驳的砖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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