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得既明喘不过气。
他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浓稠的灰黑,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除了偶尔送来的餐食,他早已和外界割断了联系。
酒窖里的空气潮湿而沉闷,混合着橡木桶的木质香和红酒发酵后的醇厚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像是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既明试着动了动身体,后背贴着冰冷的石墙,寒意透过衬衫渗进皮肤。
他抬起手,指尖触到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尖锐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指腹,疼痛让他微微皱眉。
“疼吗?”恍惚间,他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是母亲。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被父亲关进琴房禁闭,因为他在客人面前弹错了音。
小小的他缩在钢琴底下,抱着膝盖发抖,直到母亲偷偷溜进来,塞给他一个木制的小钢琴模型。
“疼就哭出来,没人会听见。”可他没有哭。
他只是在黑暗里一遍遍摸着那个粗糙的模型,直到指腹磨出血痕。
既明低头,借着酒窖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光,看见自己的手指上渗出的血珠。铁锈味在鼻腔蔓延,让他想起依萍手腕上那道疤。
“早就不疼了。”那天在观星台,他摸着她伤口时,她这样说,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蝴蝶的翅膀,脆弱又倔强。
既明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指尖总是凉的,早晨尤其明显。
有天清晨,既明带着早餐跑到依萍家门口,碰到她的手时,冰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指尖不肯挪开,直到她的手被他捂热。
——而现在,酒窖里的温度低得像是要把血液冻住,既明蜷缩起身体,试图留住最后一点体温。
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口袋里的钢琴书签。
他摸索着拿出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上面刻着的音符——《星芒》的片段。
“以后我的每首新曲,第一个听众永远是你。”依萍说这句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既明握紧书签,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我喜欢你总是那么有勇气。”他曾在星空下对她说。
而现在,父亲想用一张船票把他和这一切割裂开来。
“吱呀——”
门突然敞开了一条缝,刺眼的光线像刀子一样扎进既明的眼底。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指缝间只看到佣人模糊的身影,手里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少爷,您多少吃点吧。”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已经两天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既明没有动。
他的喉咙干得像是被火灼烧过,嘴唇因为缺水而裂开细小的血口,原来已经两天了。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怎么,他还在意他这个儿子?”
佣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爷说……只要您听他的话,他立刻放您出去。”
“听话?”既明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听什么话?”
佣人被他突如其来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还没等她回答,既明突然撑着墙壁站起来,踉跄着朝门口冲去——
“少爷!”两侧的保镖立刻拦住他,手掌扣住他的肩膀,将他狠狠按回墙角。
既明挣扎着,手肘撞在酒架上,几瓶红酒“哗啦”一声砸在地上,暗红的液体像血一样蔓延开来。
“少爷,对不起,老爷说了如果你还是这样,就继续关着。”保镖说着顺势又把既明关进了酒窖。
海风呼啸,吹得依萍脸颊发紧,她站在甲板上,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远处的上海码头早已缩成模糊的黑点,而眼前,只有无尽的海,和越来越深的夜。
记忆也随着海浪回到那天——
依萍站在薛渊至的办公室门前,指尖轻轻触碰门板,却迟迟没有推开。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两天了——自从既明被关进酒窖,她就再没见过他。阿诚偷偷告诉她,既明拒绝进食,拒绝妥协。
门内传来薛渊至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依萍推开门,书房里弥漫着雪茄与威士忌混合的沉郁气息。
薛渊至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指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球在酒液中折射出冷冽的光,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坐。”
依萍站在原地没动,指尖掐进掌心。
“薛董。”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划破凝滞的空气,“您要关他到什么时候?”
薛渊至终于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她的脸。
他西装革履,连袖扣都一丝不苟地闪着冷冽的光,可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却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这取决于你,陆依萍。”
他从红木抽屉里取出一张信封,羊皮纸在实木桌面上滑出轻微的声响。
“香港大学音的深造机会。”他的指尖在信封上轻轻一点。
依萍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早该想到的——
“我的唱片正在畅销中……公司投入了那么多资源......”依萍的声音渐渐变小。
薛渊至突然转身,威士忌杯底重重磕在大理石台面上。
“碰”的一声闷响,像是给这场谈判盖棺定论。
“华明可以捧红十个歌手。”他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但我薛渊至只有一个儿子。”
“如果我不走呢?”依萍扬起下巴,纤细的脖颈绷出一道倔强的弧线。
薛渊至笑了。这个笑容让他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却让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结。
他缓缓俯身,雪松混着威士忌的气息压迫性地笼罩下来:“那我会让他知道,自由这东西,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碰。”
他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的褶皱,白金袖扣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光:“你猜猜看,是华明捧红你的速度快,还是我封杀你的速度快?”
“你不会的。”依萍的声音像一把出鞘的刀,斩钉截铁地劈开凝滞的空气。
她突然转身走向落地窗,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脆的声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窗外的霓虹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为什么总要戴着这副面具说话?”
薛渊至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节在实木桌面上叩出沉闷的声响:“陆依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他的声音里翻滚着危险的暗流。
“我当然知道。”她转过身,目光如炬。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知道了沈兰兰为什么而死。”她的声音突然放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根本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薛渊至的手微微颤抖,威士忌杯中的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一辆电车驶过,刺眼的车灯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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