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走出办公室时,夜幕早已降临。
华明大楼的阴影斜斜地切过电车轨道,将依萍单薄的身影吞没。
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指腹沾到的泪水在夜风中迅速变凉。
一辆电车叮当驶过,车灯骤然照亮她苍白的脸。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仿佛那刺眼的光会照透她所有的脆弱。
“黎明……终会来临吧。”她无声地呢喃,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座尚未苏醒的城市。
薛渊至的办公室仍亮着灯——
烟灰缸里堆满了雪茄残骸,昂贵的地毯上散落着被撕碎的照片,纸屑像凋零的花瓣。
他站在窗前,玻璃映出他疲惫的面容,眼角的纹路显得更深。墙上挂着的家族合影里,三岁的既明穿着小西装坐在钢琴前,笑容明亮得刺眼——那是他曾经最骄傲的模样。
“董事长,要准备车吗?”秘书在门口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再等等。”薛渊至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他走向保险柜,指纹按在隐蔽处时,金属门无声滑开。最深处躺着一份泛黄的档案,封面上“沈兰兰”三个字已经褪色,像是被时光刻意抹去了痕迹。
他的指尖在褪色的字体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克制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最终,他猛地合上保险柜,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转身时,初升的晨光透过落地窗刺进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他竟然在办公室里呆了一整夜。
窗外,上海滩的天空正一点点亮起,而他的世界,却仿佛仍陷在漫长的黑暗里。
“备车吧,回去之后带既明来见我。”薛渊至一如往常的平静。
霉味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既明被推搡着踏上台阶时,膝盖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三天没见天日,地下室潮湿的空气让他每呼吸一次都像吞下碎玻璃。但当他看见客厅透出的光亮,背脊却挺得更直。
“少爷……”保镖欲言又止地松开钳制。
门轴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父亲逆光站在窗前,雪茄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道冷硬的剪影。
既明眯起眼,突然发现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在光下泛着银光——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曾经在他心中如山般不可撼动的男人,原来也会老去。
既明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每个字都像刀刻在石板上般清晰:“您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把我关到死。”
他的喉结滚动,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薛渊至缓缓抬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攫住既明。晨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更显得目光如炬。
“现在这个时间……”他弹了弹雪茄灰,声音冷得像黄浦江的冰,“陆依萍应该已经登上邮轮了。”
烟头明灭间,他故意停顿,“我给了她一张空白支票,数字随她填。”
既明身形微晃,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客厅墙壁间碰撞,最后化作一声哽咽:“父亲这招真是……妙啊。”
他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您是不是觉得,这种拙劣的试探能骗到我?”
雪茄烟雾在两人之间织就一张朦胧的网。
“您用铜臭丈量真情。”既明突然上前一步,染血的衬衫下摆扫起一阵风,“可知这世上有千金难买的东西?”他声音发颤,眼底却亮得骇人。
薛渊至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像是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既明像是叹气一样说道:“同龄人只当我是薛家公子,谁也没见过我被家规勒出的伤痕,可依萍……”
“依萍她坚强,勇敢,而且她懂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她好像是世界里另外一个我。”
既明激动的拽着衬衣:“是依萍让我变成敢爱敢恨的人,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见一个人,和一个人在一起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话音未落,他重重跪在地板上。膝盖旧伤崩裂,鲜血立刻洇透西裤,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我从没有想过因为她去忤逆你,或者是放弃前程。您可以任意处置我,但是请不要为难依萍。”
薛渊至的雪茄僵在半空。既明的声音变得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锋利。他这才注意到儿子嘴角的干裂和撕裂的衬衫——那是他亲自挑选的毕业礼物。
“哪怕从此你的名字会从族谱上抹去?”
“是的,哪怕是失去薛家太子爷的身份。”
雪茄的烟灰簌簌落下,在波斯地毯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圆点,薛渊至沉默了良久。
“沈兰兰背叛了所有人。”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既明突然抬起头:“背叛?”
“我一直觉得,什么都不告诉你们,是对你们的保护。”薛渊至的指节叩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昨天依萍问我——”他的声音罕见地哽了一下。
“让既明一直惧怕你,让既明的母亲恨你,这就是你想要的‘保护’吗?”
薛渊至的拳头砸在红木桌上,墨水瓶翻倒,蓝黑墨水在沈兰兰的档案上晕染开来,像极了当年江面蔓延的血迹。
既明却上前一步,血迹斑斑的手按住了父亲颤抖的腕表。
“我知道您打断了她的手指,还烧了她所有的乐谱、唱片……”既明的声音轻得随烟气飘散。
“你以为华明凭什么在战时屹立不倒?”薛渊至突然冷笑,目光扫向角落里蒙尘的电台设备,“那些你嫌弃的应酬,每一场都是拿命换来的情报!”
既明后退半步,寒意突然爬上脊背。父亲书架上那些德文乐谱,母亲口中“下贱的歌星”,还有总在深夜出入的日本军官……碎片般的记忆突然拼凑出可怕的图案。
“所以沈兰兰她……”
“她知道了华明的秘密,把密电码藏在肖邦夜曲的变调里,卖给了日本人!”薛渊至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小姨就是因为沈兰兰,才……”
薛渊至的目光转向壁炉旁被灰尘掩埋的家族合照。画像中的女人穿着墨绿旗袍,眼神冰冷——那是母亲在亲妹妹死后画的自己。
1943年的梅雨来得格外早,黄浦江上的雾气裹着硝烟味,把外滩笼成一片灰蒙。沈兰兰那时是华明唱片最红的歌星——
你小姨穿着沈兰兰送她的白旗袍,在码头等着。
她怀里揣着截获的密电码,却不知道沈兰兰早已叛变——日本人的枪声响起时,她还在张望。
“阿姐她们会来接我的。”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而同一时刻,薛渊至正在百乐门包厢里,陪着日本军官听沈兰兰弹《玫瑰愿》。
他袖口的发报机烫伤了手腕,却还要笑着碰杯——因为真正的密电正在琴键下传递。
你母亲是踏着子夜的钟声冲到码头的。她绣鞋跑丢了一只,发髻散乱地黏在颈侧,怀里还抱着要给妹妹庆生的奶油蛋糕。
浑浊的江水上,那件白旗袍像月光般浮沉着,远处百乐门的霓虹却亮得刺眼,隐约还能听见沈兰兰的歌声。
“我跪着求他去救人……”母亲后来总在醉酒时重复这句话,“可他忙着和那个歌女**!我把沈兰兰当做我的好朋友,他们竟然那么对我。”
母亲没有看到——
后来薛渊至打断了沈兰兰引以为傲弹琴的十根手指。旗袍上的血,一半是你小姨的,一半是沈兰兰的。
“你母亲......应该恨我。”薛渊至腕表下的疤痕,烫伤的皮肉早已结成狰狞的紫痂。
而此刻二楼,既明的母亲正跪倒在留声机旁,捂着嘴的指缝里漏出幼猫般的呜咽,泪水把真丝睡袍的前襟浸得透亮。
阳光移过壁炉,照亮合照边缘被烧焦的痕迹——那里原本站着穿白旗袍的少女。
既明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总在清明时节,对着留声机听那首永远放不完的《玫瑰愿》还有花园里种满的黑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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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断弦犹唱玫瑰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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