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春——
上海法租界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沈兰兰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百老汇舞厅的后门口。
她身上那件水蓝色旗袍已经洗得发白,但领口的盘扣依然一丝不苟地扣着
“你就是新来的钢琴师?”一个穿着西式马甲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沈兰兰微微欠身,声音轻柔却坚定:“承蒙李经理关照,让我有机会在上海谋生。”
李经理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七点准时开始,曲目单在琴架上。记住,客人点歌要给小费,你拿两成。”
沈兰兰点头称是,跟着侍者穿过嘈杂的后厨,来到舞厅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漆面已经斑驳,但琴键还算完好。
她轻轻抚过琴键,试了几个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至少,这架琴比苏州那家小茶馆里的好多了。
音乐声响起,舞池里渐渐热闹起来。
沈兰兰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从《夜来香》到《玫瑰玫瑰我爱你》,她都能信手拈来。偶尔有醉醺醺的客人往琴盖上扔几张钞票,点些时下流行的曲子,她也从容应对。
“兰兰,来首《何日君再来》!”一个浓妆艳抹的歌女朝她喊道。
沈兰兰点点头,前奏刚起,那歌女却突然捂住肚子,脸色煞白。
“我……我不行了……”歌女弯着腰,冷汗直冒,“吃坏肚子了……”
舞厅经理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王处长专门来听这首歌的!"
沈兰兰看了看四周慌乱的人群,深吸一口气,轻声说:“要不……我试试?”
沈兰兰的声音像一涓涓流水,在嘈杂的舞厅中流淌开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临时救场,却没想到自己的歌声让整个舞厅渐渐安静下来。就连那位王处长也放下了酒杯,专注地望向钢琴方向。
“何日君再来,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转,又有一丝说不清的哀愁。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舞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王处长亲自走过来,往琴盖上放了一叠钞票:“小姐贵姓?唱得真好。”
“姓沈,沈兰兰。”她低头致谢,脸颊微红。
那晚之后,沈兰兰从单纯的钢琴师变成了百老汇的招牌歌星。她的照片开始出现在报纸上,薪水也翻了几番。但她依然住在法租界那个小小的亭子间里,每天练琴到深夜。
一个雨天的下午,沈兰兰正在后台休息,李经理匆匆跑来:“兰兰,快收拾一下!华明唱片的周主管要见你!”
“华明唱片?”沈兰兰手中的乐谱滑落在地。
那可是上海滩最大的唱片公司,旗下都是红极一时的歌星。
会客室里,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男人正在看她的演出海报。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让沈兰兰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沈小姐,久仰。”周昌旭的声音低沉有力,“你的《何日君再来》我在电台里听到了,很有味道。”
沈兰兰微微欠身:“谢谢,过奖了。”
“想邀请你加入华明唱片。”周昌旭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会为你量身打造歌曲,录制唱片。”
沈兰兰的手指绞在一起:“我愿意……我愿意!”
周昌旭满意的点点头。
就这样,沈兰兰签下了华明唱片的合约。
她的第一张唱片《南梦》迅速走红,电台里每天都能听到她的歌声。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沈兰兰正在录音棚试唱新歌,薛渊至带着两位女士走了进来。
“沈兰兰,这是我夫人婉宜,还有她妹妹婉清。”薛渊至介绍道,“她们很喜欢你的歌。”
婉宜穿着墨绿色旗袍,气质高雅,她妹妹婉清则活泼许多,一见面就拉着沈兰兰的手:“兰兰姐!我可喜欢你的《夜来香》了,能教我唱吗?”
沈兰兰受宠若惊:“当然可以。”
婉宜微微一笑,“渊至说你钢琴弹得很好,周末有空来家里喝茶吧,我们家有架不错的三角钢琴。”
周末的茶会成了三人友谊的开始。
婉宜擅长绘画,婉清喜欢文学,而沈兰兰则精通音乐。她们常常在薛家的花园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兰兰,你这首曲子真好听,是什么?”一次茶会上,婉清托着腮问道。
沈兰兰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跳跃:“是肖邦的《夜曲》,我稍微改编了一下。”
“真好。”婉宜放下画笔,眼神飘向远方。
上海局势越发紧张。日军加强了对租界的控制,华明唱片的业务也受到影响。
一天深夜,沈兰兰在录音棚加班录制新歌,偶然看到薛渊至和一个陌生男子在隔壁房间密谈。
“这批唱片必须尽快送到重庆。”薛渊至的声音压得很低,“密电码在第三轨的钢琴间奏里。”
沈兰兰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回录音棚。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华明唱片的5号钢琴室安保如此严格?为什么薛渊至总是亲自监督某些唱片的制作?原来华明不仅是唱片公司,还是情报站!
第二天,沈兰兰心事重重地来到公司。她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她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喂,沈娟娟的姐姐沈兰兰吗?”电话那头是妹妹沈娟娟的老师,“沈娟娟今天没来学校,有人说看到几个日本兵把他带走了!”
沈兰兰手中的话筒差点滑落。她立刻打电话给薛渊至,却得知他去了南京出差,要三天后才能回来。婉宜和婉清也不在家,去探亲了。
第三天傍晚,一个陌生男子来到沈兰兰的公寓。
“沈小姐,久仰。”男子操着流利的中文,但举止间透着日本人的做派,“你妹妹也如你一般会唱歌弹琴吗?”
沈兰兰强自镇定:“你们想要什么?”
男子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唱片——正是华明即将发行的新唱片。
“我们知道华明的秘密。”他微笑着说,“只要你告诉我们密电码的传递方式,你妹妹就能平安回家。”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沈兰兰的手指紧紧攥住沙发扶手。
男子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怀表:“这是你妹妹的吧?她说姐姐最喜欢听她讲时间了,因为你们父母去世那天,她记住了最后的时刻...”
沈兰兰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是她送给妹妹十岁生日的礼物,表壳背面刻着“给最爱的妹妹”
“给你24小时考虑。”男子起身告辞,“明天这个时候,要么拿到我们想要的信息,要么...你妹妹……”
那一夜,沈兰兰在钢琴前坐到了天亮。
她弹了一遍又一遍的《玫瑰愿》,那是她和婉宜、婉清最喜欢合唱的曲子。
天蒙蒙亮时,她擦干眼泪,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晚上,沈兰兰如约来到虹口区的一家日式茶馆。那个日本男子已经在等她了。
“考虑好了?”他微笑着问。
沈兰兰点点头,声音嘶哑:“华明用钢琴曲传递密电码。特定的变调对应摩斯密码,通常是肖邦的曲子,因为...因为复杂的和弦不容易被察觉。”
男子眼睛一亮:“具体怎么操作?”
“薛渊至会亲自修改乐谱。”沈兰兰机械地解释着,“比如升半音代表点,降半音代表线。演奏者不知道自己在传递情报,只是按照乐谱弹奏。”
“很好。”男子满意地点头,“下周华明要录制一批送往重庆的唱片,我们需要你在一首肖邦夜曲里植入我们的密电码。”
沈兰兰猛地抬头:“那我妹妹……”
男子拍拍手,一个侍者领着沈娟娟走了进来。女孩脸色苍白,但看起来没有受伤。
“姐姐!”沈娟娟扑进她怀里。
男子递给她一张乐谱:“记住,三天后的录音。只要你照做,你们姐妹就安全了,还有那个薛渊至,我必须让他吃吃苦头,你把这个密电码装作不小心透露给她们姐妹两个,我必须让她们尝尝血腥味。”
回家的路上,沈娟娟紧紧抓着姐姐的手:“那些日本人好坏,他们说如果姐姐不帮他们,就要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沈兰兰抱紧妹妹,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在百老汇单纯唱歌的沈兰兰,那个与婉宜、婉清在花园里谈笑风生的沈兰兰,已经死了。
华明唱片公司的走廊从未如此漫长。沈兰兰被保镖架着拖去了5号录音室。
她知道为什么,所以沉默不语。
薛渊至背对着她站在控制台前,声音很轻:“婉清死了。婉清中枪后,日本人用刺刀划烂了她的脸。”
沈兰兰的喉咙里涌上铁锈味,她这才发现自己把嘴唇咬破了。
“你妹妹穿的衣服料子很特别。”薛渊至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布料。
沈兰兰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转身想逃,却被两个黑衣人堵在门口。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娟娟的蝴蝶发卡——这是她离开家时,亲手别在妹妹头发上的。
“选一个,手指还是舌头?”
当第一根右手小指被砸断时,沈兰兰想起第一次见婉清的场景。那个女孩蹦跳着说:兰兰姐,教我弹钢琴吧!”她听见自己喉咙里迸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这是为了婉清,她总说你的手是上帝吻过的艺术品。”
第二根手指断裂时,沈兰兰已经发不出声音,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婉清。
当第三次落下时,她终于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嘴里满是苦杏仁的味道。
沈兰兰试图呼唤娟娟的名字,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的双手被绷带裹成两个可怖的球体,十指处渗出点点猩红。
“哑泉散,日本人的发明。”薛渊至站在逆光处,轮廓模糊得像尊神像,“你永远不能弹琴,也不能说出真相了。”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顺便告诉你,沈娟娟现在和婉清在一起。”
沈兰兰在陷入永恒的黑暗前,最后听见的是《玫瑰愿》的旋律。
这次,没有人会再打断这首未完成的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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