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香江夜雨重逢时

香港的雨来得唐突,像不速之客的拜访。

依萍倚在宿舍窗前,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迷离的轨迹,如同命运曲折的隐喻。

来港第五日,她仍会在黎明时分摸索枕边——那里静静躺着既明送给她的打火机。

“陆同学?”舍监林太太的呼唤穿透雨幕,带着特有的婉转腔调,“楼下有你的包裹哩。”

依萍转身时衣袖带倒了墨水瓶,深蓝近黑的墨汁在英文作业本上泅开,恍惚间竟与记忆中薛渊至桌上那份被染污的档案重叠。

她慌乱地抢救课本,那支钢笔却从指间滑落,清脆地滚入床底阴影中——笔帽上镌刻的五线谱纹样在黑暗中闪烁,是既明赠她的礼物,笔尖还残留着他们共同谱写乐曲时的墨香。

走廊里飘来女生们的笑语,粤语的九声六调与英语的圆润音节交织成陌生的乐章。

在这座百年哥特式建筑的穹顶下,依萍觉得自己像只误入圣殿的云雀,连呼吸都会惊动那些沉淀了世纪的回响。

包裹外层的油纸还带着远渡重洋的咸涩,拆开时,母亲的字迹如常娟秀,却在“一定要注意身体”处洇开几处水痕,像极了黄浦江畔离别时母亲眼角未落的泪。

信纸间夹着的茉莉干花散发出熟悉的芬芳。

雨势渐急,敲打窗棂的节奏竟与《烟雨蒙蒙》的副歌相合。

依萍将脸埋入新熨好的白色旗袍,丝绸触感冰凉如最后一次拥抱母亲时落在她颈间的泪。

衣领暗袋里,那张被粘补过的船票边缘仍锋利如刀——“香港大学音乐学院”在闪电映照下闪烁,像命运嘲弄的冷笑。

钢琴声从远处飘来,像一缕游丝,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依萍循着琴音走去,穿过回廊,在礼堂侧翼找到一间琴房。

推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低哑的呻吟,像是久未开启的心扉被轻轻叩响。

琴声戛然而止。

弹琴的男生转过头,白衬衫的袖口沾着几点颜料,像是被雨水晕开的油彩。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微微下滑,停在唇边,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丝讶异。

“抱歉,打扰了……”依萍下意识后退,指尖抵在门框上,准备离开。

“等等——”男生忽然开口,竟是熟悉的上海话,“你是新来的交换生,陆依萍?”

依萍怔住,手指不自觉地指向自己:“你……认识我?”

男生笑了,推了推眼镜:“谁能不认识你?你刚来那天,整个音乐学院都在传——‘大歌星陆依萍竟然来当交换生’。”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怎么,是上海待腻了,还是……有什么隐情?”

依萍抿了抿唇,目光落在琴架上摊开的《夜曲》乐谱上。

沉默片刻,她忽然听见自己问:“你知道……哪里有卖上海话梅吗?”

陈志远愣了一下,随即说到:“当然知道。”

他站起身,窗外雨势渐大,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是催促着什么。他歪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这么大的雨,要我带你去吗?”

依萍本能地想要拒绝,可话还未出口,陈志远已经抱起谱子,站在光影交界处,微微前倾着身子,像是随时准备接住谁掉落的秘密。

“陆同学?”他嗓音轻快,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要不要先去尝尝生滚粥?”

茶餐厅的灯光在雨中氤氲成色块。

依萍盯着碗里游动的鱼片,想起方瑜曾说香港的云吞面像黄浦江里捞起的星星。

她舀了一勺粥,热气蒸腾,模糊了视线。滚

烫的米粥滑过喉咙,烫得她眼眶一热,猝不及防地落下两行泪。

“才来就想家了?”陈志远推来一碟豉油皇炒面,金黄的面条裹着酱色的豉油,香气扑鼻。

他笑着摇头,“我第一年把‘多谢’说成‘多姐’,食堂阿姨举着汤勺追了我三条街。”

他故意拉长声调,模仿香港人夸张的腔调,眉毛夸张地挑起,活像个街头卖艺的滑稽戏演员。

这模样本该逗人发笑,可依萍却恍惚了一瞬——她想起既明弹琴时,总爱故意在某个音节上弹错,然后歪着头看她,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等她气鼓鼓地纠正他。

陈志远似乎察觉她的走神,却仍不厌其烦地找着话题,从初来香港时闹的笑话,讲到后来如何慢慢适应。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像是努力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为偶遇的同乡人撑起一小片温暖的屋檐。

依萍勉强扯了扯嘴角,偶尔点头,笑容却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轻轻一碰就会散开。

“你看,就是那里。”陈志远忽然指向窗外,雨丝斜斜地划过他的指尖,“我去过好几家,这家铺子的上海货最正宗。”

依萍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雨帘之后,街角立着一家小小的店铺,招牌是褪了色的蓝底白字,写着“沪上香”。

店门前的雨棚下,挂着一串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橱窗里摆着几排玻璃罐,隐约可见里头腌渍的梅子、蜜饯,还有用油纸包好的糕点。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口那块小小的黑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新到货——城隍庙五香豆、沈大成青团、采芝斋话梅。”

那字迹,竟像极了上海街头某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小摊贩的笔迹。

暴雨倾盆的夜晚,香港的街道在雨幕中扭曲变形。

依萍站在窄小的屋檐下,玻璃橱窗映出她狼狈的身影——精心盘起的发髻早已松散,为了迎合香港时髦烫卷的发尾此刻正倔强地翘着,像极了她不肯屈服的心。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她突然扯开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就在发丝散落的瞬间,雨幕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让她浑身战栗。

“依萍!”

惊雷吞没了呼唤,但那个挺拔的身影不会认错。

既明浑身湿透地站在宿舍楼前的积水里,白衬衫早已透明,紧贴着起伏的胸膛。

他怀里紧紧护着什么东西,在暴雨中显得那么固执又可笑。

他踉跄着奔来,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西裤。

雨滴顺着他的下颌线坠落,在依萍手背上碎成晶莹的花。

当他颤抖着掏出那朵向日葵时,金黄的花瓣已经蔫软,黏在乐谱袋上,晕开一片蓝色的泪痕。

“你……”所有质问都化作喉间的哽咽。

既明滚烫的掌心贴上她冰凉的后颈,雨水混合着体温在相触的肌肤间蒸腾。他身上的气息复杂得令人心碎——穿越千里海风带来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我游过来的。”他笑着咳嗽,水珠从睫毛簌簌落下。

从防水布包里掏出的护照还在滴水,海关印章的墨迹尚未干透。

“几天前还在和父亲对峙,今早就到了九龙码头。”

暴雨中的橱窗变成模糊的镜子,映出两个湿透的身影。他们像两株被飓风摧折却仍纠缠的藤蔓,既明的唇贴上她耳后的敏感处时,依萍浑身颤栗得几乎站不稳。

行李箱里那封未寄出的信正在吸水膨胀,钢笔字迹化作蓝色的溪流:“这里的钢琴总是走音,再没有人会在第三小节故意弹错,等着我纠正……”

“依萍?”既明的声音像呢喃,手指抚上她苍白的脸颊,“是我。”

依萍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坠落。

这一定是梦,必须是梦。那个应该在上海的人,怎么可能穿越战火与海洋,就这样站在香港的暴雨里?可他的体温那么真实,心跳声震耳欲聋,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他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热的,活的薛既明。”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依萍的指尖感受到他胸膛下有力的跳动。一朵残存的向日葵花瓣粘在他锁骨上,像枚金色的勋章。

既明低头瞥见她手中攥着的油纸包,一缕酸甜的气息从缝隙间溢出。

他伸手轻轻拨开纸包一角,暗红的梅子裹着淡淡糖霜。

“什么时候开始吃话梅了?”他指尖沾了点糖粉,声音里带着温柔的困惑,“我记得你最爱的是杏花楼的玫瑰饼。”

“因为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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