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鲸落

太阳半卡在西山上时,金阳在那尊圆形神鼎足有一尺厚的鼎壁上已坐了许久。

不过一日,黄河南岸,有熊部的十万云师已经尽数集结。

随着夕阳渐落,火把形成的光点沿着曲折蜿蜒的河岸向着上下游延伸出数十里,如同两条赤色的火龙伏于地面。

双龙交首处正在金阳脚下。

尽管铜矿的产量少的令人发指,他还是造出了一方一圆两尊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巨鼎。

为了支撑巨鼎的重量,工匠们从远处的山上背来无数黄土,层层夯实,堆积成祭祀所用的九层高台,将两尊神鼎置于其上。用于祭地的方鼎被菽、黍、稷、麦、稻五种作物装满,而用于祭天的圆鼎中则摆着那柄曾经斩杀刑天,并陪着姬云在这五年中战胜了神州各部的赤金色利刃。

黄河北岸,数以万计的飞鸟走兽匍匐于地面。狼群的呜嚎,狮虎的怒吼,巨象的长嘶,让黄色的土地也为着这场即将开始的盛大祭祀而震颤。

传言那些被姬云征服的数百个部族首领前前后后请命推举了十数次,姬云才勉为其难答应今日祭天。如若上天认可,他就会成为第一个统御整个神州的首领。

姬侨觉得金阳也不至于傻到会去相信这些的地步。

推举姬云成为首领这件事从来就没有什么三推三让,至少从五年前让金阳造这两尊巨鼎开始,他就已经有了想要一统神州的心思。而这样的心思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只怕也只有姬云自己知道了。

事情到现在,谁能知道之前发生的种种到底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在所有的事情中,金阳就像个被姬云提在手中的木偶,被他随意驱使摆弄。一时间,姬侨也不知道是说金阳可笑还是可怜。

金阳今日难得从一直放在墙角的木箱子中选了件新衣服穿。素色的衣服上,前襟内侧被人用线十分粗糙地缝上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姬侨很肯定那是“缝”。因为用的是旧日的骨针,那针不似现世纤巧精细,圆形的太阳针脚粗糙凌乱,毫无章法,实在不能称之为“绣”。所幸那件不同于兽皮葛布的丝质绸衣还算合体,与他脚上那双白舃正配成一体,如此,也显得金阳比平时精神了许多。

这半天里,金阳盯着那轮并不圆满的太阳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那两箱衣服每一件上都缝着这样的图案,也不算新奇。

姬侨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时代是如何将金子提取,更不知道被提取的金子又是如何成为了如头发丝粗细的金线,尽管那轮金色的太阳微不足道到只有两个指甲盖大小,但姬侨知道,太阳上的每一针都包含了太多的“不可能”。

姬侨还在愣神的功夫,金阳已经在鼎沿上站了起来。

上天似乎对于这场盛大的祭祀有感,就连傍晚的彩霞也向着太阳下沉的方向卷成了一条巨型的云龙。

金阳将那柄静静躺在铜鼎中的金色长剑拾于右手,剑刃铮然出鞘,朝着那条张牙舞爪的云龙削出一剑。强劲的剑气直冲云霄,排山倒海的气浪将那条盘桓在群山之上的“巨龙”生生驱散了。或许再用些力,连彤红的天都能被他豁开长长的缺口。

他已经这么强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高台下,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捕捉姬云的身影,想看他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有四张脸可以同时将四面尽收眼底,也想看他是不是有八只耳朵能够时刻洞听八方异变。

人群簇拥着那个即将成为神州第一位主人的人和他同样传奇的妻子,缓慢地向着神鼎的方向移动。

半日前,姬侨被迫参加了一场并不令人愉快的交谈。

那个一直住在篱笆小院里的女人如愿给了金阳一碗水,也给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今日祭天,意图暗杀姬云的人并不只有蚩尤旧部,还包含着不在少数的霓族遗民。姬侨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渴望复仇的揽月会安安静静地待在荆山,直到有人问出有熊族人与霓氏族人的分别,他才意识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揽月早已不满足于蚩尤旧部的力量,她一直在寻求更多的力量,以至于能够一击必胜。

她跟着金阳长大,就算只是金阳半路捡来的,跟着金阳一路迁徙的霓族人也早就把她当做了族长的亲妹,选择霓族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

此次铸鼎,姜部一时之间无法取信,而霓族擅长制陶,又因为金阳的关系,姬云也选择了霓族。

姬侨不知道姬云这样的选择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但这的确为揽月创造了绝佳的机会,也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

此时,姬云那把通灵的长剑已经离开他身侧,被置于高台。

而揽月手里有比姬云的云师更为骁勇的姜部战士,有无数暗待时机的霓氏遗民,神力加持,她甚至要比刑天更强,自然也不会把姬云放在眼里。

可这件事连姬侨都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偏差。

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带着武器的有熊士兵实在太多了。就算是没有武器的,身上也或多或少挂着些重物,被草绳吊在身后,若是挥舞起来,砸碎一个人的头骨也不是问题。

今日祭祀天地,连姬云也是不带兵器的。

“金阳,你再不出声提示,可就没机会了。”

“提示什么?提示姬云你之前为他制定的计策全都是你和蚩尤商量好的,目的就是等他落单在我无法保护他之时取他性命?还是提示他你其实从来都效忠于蚩尤,只是因为我失手杀了蚩尤你才将错就错转入他麾下?”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对,你当然说的不是这个。你想让我出声,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揽月她们要杀了姬云,你想让我断了她的生路。如果她选的内应不是你,我此刻提示她,她或许还有机会奋力一搏,可她对上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

金阳突然笑了一声,“是你,你就不会给她任何脱逃的机会,是你,那我三天前就该把她打晕然后藏起来,也不至于让她和她的战士踏进你为她设下的天罗地网。”

揽月的行事被无数的霓族人层层遮掩下来,外人或许无法看透,可是她想要骗过主持铸鼎之事的金阳却是难之又难。

铸鼎损耗的铜矿巨大,铜矿的开采和运输受到人手和工具的限制,若不是金阳,只怕想要完成铸鼎还要花上数十载。几乎对每一块粗制铜锭都计算过损耗的金阳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在偷偷融金铸造武器。只不过他想知道,揽月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又是谁,为她在归降那日提供了刺杀姬云的机会。

在金阳总带着迷蒙雾气的声音中,一直隐在暗处的人,终于披上了血红色的落日余晖。

此时金阳已经稳稳站在了高台上,力牧踱出阴影的边际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审视高台下拥挤的人群。

力牧出生于姜部,阪泉分散时,他没有随着蚩尤南迁,而是留在了相对安逸的有熊部。此人生的瘦小,尤善骑射与驯化,虽不像姬云一般能通兽语,却为有熊部驯化了大量的牲畜与战马,几年间已经成为姬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尽管他已在有熊娶妻生子,但他在蚩尤被杀前一直都是蚩尤麾下,也是为了监视姬云才留在姜部的。他为蚩尤献上将金阳与姬云分离的计策,尽管最后因为种种意外计划落空,但揽月依旧有太多的理由和原因可以去信任他这样一个内应。

“揽月第一次刺杀姬云,就是你支开几层护卫为她创造机会。你知道那把剑会护主,你看似在帮她复仇,其实是要她败露心迹要置她于死地。”

对于“神明”的诘问,力牧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看着高台下的姬云,反问金阳:“你说,他是不是看起来很可笑?”

“……”

“难道不是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三推三让这种可笑至极的法子,用来彰显自己大地之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其实他只要按照我给他的计策来,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你头上,再跟刑天合力杀掉你这些事情都迎刃而解了,毕竟要唬住刑天那个直肠子为他所用可比杀你简单多了。”

金阳默不作声,安静听他说下去。

“事已至此,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揽月不能留,揽月的孩子也不能留,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才完成统一,又怎能在功成之时功亏一篑?你说我狠心也好,背叛旧部也罢,只是再这么争斗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其实我也曾想过加入揽月的阵营为蚩尤和刑天复仇,可我问自己就算我们杀了姬云报了这个仇又能怎样呢?看着各部再次分裂、再次陷入混战、再死这么多人吗?我眼不瞎心也不盲,跟在姬云身边这么多年过来,他除了太过心软也实在是无可挑剔。部落分裂时那些被各部族当做麻烦而抛弃的老弱病残他都没有放弃过,我相信不论换谁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蚩尤和刑天已经不在了,这大地上总要有一个首领,与其把命运托付给我们的跟本不熟悉或者完全无法控制的人,我倒宁愿是姬云,好歹他愿意给每个人一口饭。”

好歹这些年在姬云的治下大家都能好好活着、兵事渐息;好歹姬云不会因为一时的好恶残杀无辜,也不会因为政见不合血腥屠戮;好歹姬云武力平平,若他有什么异常行径,合众人之力总能制服。他已经足够好,在所有人中他就是能够带领所有人走上安定生活的最佳人选。

“所以,谁要杀姬云,我就杀谁。”力牧说着用右手轻轻拍着那口巨大的圆鼎,“祭祀天地本来就应该虔诚些,不好好摆放祭品,他怎么能得到上天的认可呢?”

“想要在我面前把这口鼎装满,你觉得有可能吗?”金阳问。

力牧抬着下巴,“人群里的护卫早已经是叛军的数倍,不论你喝止或是任他们发作,这一局揽月都输定了,我也绝不会让她再有下一局。除非……除非你亲自出手摘下姬云的项上人头……”

“你就不怕我真的为了揽月摘了姬云的脑袋?”金阳笑道,“她可是我妹妹。”

将我捅了个对穿的妹妹。

“我们这些弱者,到底是说了不算的。你这样的强者只要你愿意,这世上就没有人能阻拦你;只要你想,你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不用受任何人的约束和管教。”

力牧说着将所有目光汇聚在金阳身上,尽管纠结,还是说出了他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姬云不喜欢你不接受你又怎样?你完全可以把所有人都杀掉,将他彻彻底底锁在你身边,永远当你的玩物,永远受你的支配摆布。所有的事,只要你高兴,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而后,他看到了金阳的眼眸中仿佛有点点星动,力牧知道,自己戳到金阳的痛处了。

金阳看着高台下的人群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想过把所有人都杀掉,只留姬云在自己身边?

他想过。

在姬云的那座破穴屋前,在听到姬云要让自己去铸鼎将自己放逐的时候,他就动过那个念头了。

他恨自己总是倾尽全力到头来却仍旧一无所有,更恨姬云虽然屡次拒绝自己却又优柔寡断地施以善意,将自己本来已经熄尽的希望再次点燃。

沉默了许久,金阳轻声说:“我一直都是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开心些的,但看起来,我失败至极。”

金阳站在高台站了很久,力牧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姬云正挽着妻子冲着四周簇拥着的人微笑点头。

“为什么每次都要我退让?求我不要死的是你们,要我赶快去死的还是你们。”金阳问,“我看起来是很好欺负的样子吗?”

“你为他招揽我时我问过你的。”力牧道,“我当时问你,若是有朝一日需要你成全他才能达成心愿,你可愿意成全?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我的吗?”

见金阳不说话,力牧替他说道:“你说只要他想要的你都可以给他。”

金阳转过身与力牧面对面,忽而笑了一声,道:“你都能假意归顺,我又为什么不能出尔反尔?就因为我是你们嘴里的神?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做那种孤零零一个人去死的傻事,就算是我死,我也要你们所有人一起跟我从这大地上消失。”

而后金阳便转身下了高台。

力牧站在原地,背后的衣衫已经全部湿透,他看着已经没入山后的夕阳,喃喃道:

“你若是真的能做到你所说的杀了所有人又怎么会痛苦了这么久呢?”

赞美上苍的歌声在荧荧星光中传遍了黄河南岸,神鼎既成,铸鼎地的上千座陶窑也随之开始变得灰暗冰冷。

黑暗中金阳依旧轻易就找到了那口异于其他的陶窑。

“金阳哥你换新衣服啦?”

一直窝在陶窑旁捏泥人的小胖子说着用满是黄泥的小脏手摸了摸金阳近乎纯白的衣袖。

看着身上脏兮兮的手印,金阳咧嘴一笑,“陶明,金阳哥跟你换衣服好不好?”

“真的吗?好啊好啊!”

那些别人都没有的衣服穿在身上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早就想知道了。他一直都不明白这东西金贵在何处,为什么人人都在羡慕金阳有这样的衣服,或许穿上以后他就能够明白了。

“那你要帮我一个忙。”

小胖子用力地点头。

“那就麻烦你,等我关上陶窑的门后,从外面把火点着。”

“好。”

史书有载:帝采首山铜,铸鼎荆山下,鼎成,神龙显于天际。?

那一天,神龙带着天火降临,黄河滩涂上的数千陶窑因无法承受神明之力,一夜间烧毁殆尽。除此之外,所有本不该出现在祭祀大典上的兵器,都随着神龙震天撼地的咆哮,飞灰湮灭了。

“我说你看够了没?你要是再不爬起来他们就要埋你了。”

“你以为我愿意看你那几辈子前的破事啊!陶窑的火烧得我疼死了好吗?”姬侨说着将自己的身体蜷了起来。

“金阳,你不疼吗?”

姬侨问这话时,金阳正一条腿帮他撑着棺材盖,让他不至于因为棺材合上后闷死在里面。

听到姬侨这么问,金阳道:“当然疼了,怎么会不疼,烧你你不疼啊。”

神力与烈火相博,他都记不清楚到底疼了多久,火才以微弱的优势阻挡住了皮肉重生,将他烧成枯骨。

“疼为什么还选这条路?”

金阳叹了口气:“年轻呗,想着大不了成全他算了,想着我死了别人就不用死了,想着我痛了别人就不用痛了,但到头来我好像还是把所有事都搞砸了。我的意志力远远没有我想过的那么坚强,我的品德也远远没有我自己认为的那么高尚,只差一点点,我就真的把所有人都害死了。”

活了那么多年,见了那么多的事和人,他还是有所求,有所恨。

“看来老天爷确实不怎么喜欢你呢。”

“确实啊,得罪了上苍没什么好下场。”

沉默了片刻,姬侨终于石破天惊地向金阳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那口圆鼎里要装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金阳如此在意?

金阳低头看着棺中的姬侨,那张脸上被覆上的白帛并没有被姬侨摘掉,但他知道白帛下的那张脸一定已经恢复了生气,要不然也不知于问出这么不知死活的话。

他平静地回答道:

“是失败者和背叛者的人头。”

—TBC—

1.出自《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於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後宫从上者七十馀人,龙乃上去。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後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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