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氏老宅后室左侧的厢房中一直放着一口六寸厚的椴木棺材,漆黑。
游吉第一次见到那口棺材时姬侨正动了改革田制的念头,他以为姬侨抱了必死之心,才为自己备下了这么一口棺材以此明志,心中因此生出了诸多敬意。
后来他才知道这口棺材是姬侨给他家黄土都快埋到脖子根的老管家准备的,目的是为了让老管家尽心尽力给他看家,甚至连墓地都已经选了块风水上佳的,就差提前去住两天了。
知道真相那天游吉感觉自己简直像被雷劈了一般,只觉得一腔热血被凉水浇了个通透。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口棺材竟然真的让姬侨先睡了。
只是,这样的棺材做为上卿大人的棺材,那就是口太过寒酸的棺材了。
“你们把他放这儿是等着发臭吗?且不说这棺材外面套的那一层要做多久,就他躺着的这个要漆绿绘彩,少说也得一个月,到时候他人都生蛆了,恶心不恶心。”良霄说着从席上起身,走过去用手敲了敲放着姬侨尸身的棺材板,“他人死都死了,还花这冤枉钱作甚。”
姬侨中伏后地第七天,七族终于在他的灵堂上聚齐了。
“生蛆?你才生蛆,你全家都生蛆。”只听游吉重重拍了下桌子,吓得旁边印段刚喝下去的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
游吉看着良霄耀武扬威的样子只觉得,烂透了,实在是烂透了!
坐在角落的罕虎,摸着被游吉打肿的右脸,还在认真思索着要杀自己的人到底是不是良霄,完全没有注意到堂上究竟在发生什么。躺在他旁边的伯石则事不关己抱着自己的钱袋子歪在案下睡得正香。
“我记得我们是一家。”良霄道,“我全家生蛆,自然他公孙侨是第一个。”
“你!”
罕虎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良霄,低声跟着他念了一句,“我们是一家。”
接着,他怔怔笑起来,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吗?一家人会这样互相算计自相残杀吗?
趁着游吉不注意,良霄伸手将姬侨面上覆着的白帛掀开,他本为着刺杀罕虎失手而懊恼不已,可此刻,看着姬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突然觉得万分解气,连晚饭都能多吃上两大碗的那种解气。
他看着姬侨,轻蔑地笑着:“要我说,这人都死了,还能管棺材是什么样的?凑合凑合埋祖坟就行了。”
良霄说着将手下移,想要拉开姬侨的前襟,看看那颗被扎烂的心脏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像是欣赏战利品一样。只是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姬侨的衣襟就被怒气上头冲过来的游吉抓住腕子甩了出去。
游吉将他从姬侨棺前推开恨声骂道:“拿开你的脏手,乱摸什么!”
眼看着游吉与良霄争执不下,在一旁看了很久的裨灶忍不住推了推一直发呆的罕虎,“当国大人,您得表个态。”
此时若能稳住局面,以后在宗族中便更能说得上话了。
“那以后等你死了就按你方才说的办,如何?”
谁都没想到,与姬侨从来不对盘的公孙黑会在这时开口说话。
“你跟死人较劲有什么意思?你再跟他较劲不还是矮那边那个一头?这么多年,眼见着是越活越倒退了。”
公孙黑两句话的功夫,便把矛头转向了罕虎。
而罕虎好似魔怔了一般,坐在原地诡异地笑着,嘴里还不清不楚念着些谁都听不清的东西。
“起,起尸了!起尸了!!!”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罕虎身上的时候,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打断了每个人的思绪。
只见摆在前厅正中的那口漆黑的棺材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无数的黑气像是一只只无头的鸟,在厅里四处乱撞了一阵后,齐刷刷向着棺材飞去,连带着棺材里的人也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离棺材最近的游吉慌忙去看,良霄则一把推开站在自己身侧的公孙黑,大声喊道:“快来人给我把棺材钉上!”
此令一出,灵堂前乱做了一团。
良霄有备而来,数十名亲卫早已在梁上埋伏多时,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被带刀翻下的护卫团团围住。
席上的公孙段被混乱的人声吵断美梦,尽管已经是丰氏的族长,但他与姬侨游吉相比在政务上逊色许多也甚少关心,此刻他睡眼惺忪,完全没看懂什么形势,只看到一口明晃晃的刀刃架在脸前,打架总归没有保命重要,他干脆翻了个身,继续睡了。坐在案后的印段本想脚底抹油,可一个侧身腰间的钱袋就被人划出了个长长的口子,金银钱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心疼得他当即便趴在了地上,用身体将钱护住,生怕被人捡去了分毫。
棺前,游吉已经顾不得再上去看姬侨,眼见良霄提着剑过来,便一个闪身扑了上去。
游吉较良霄年轻许多,力气也更大,因着其父公孙虿,他自然也是从小习武。与良霄相争,他虽然一直占上风,可惜阅历太浅,又循规蹈矩惯了,被对方从腰间忽然抽出的匕首一晃,虽然没被划伤,但有了半分迟疑,被良霄抓住机会,一脚踢在胸口,滚出去二丈远。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过来帮忙?”没占到什么便宜的良霄揉着嘴角骂了一声,终于看到自家废物一般的护卫冲过来把游吉按在了原地。
“不行啊大人!这,这钉不成啊!”
“怕是不是真的有鬼?!”
这边刚刚按住游吉,那边去钉姬侨棺材的士兵又叫嚷了起来。因为所有能挤到姬侨棺前的人都亲手试了,那棺材连棺材盖都合不住,更遑论钉上了。
“废物!”
良霄怒火中烧对着眼前杂乱无错的人群喝骂道:“滚开!”
说罢,便提着长剑向着棺内劈去,“有什么鬼?我看他成了肉泥还能不能兴风作浪。”
“噌——!”
剑刃落下与其他兵器相撞发出了刺痛人耳的声响。
一柄铸着夔龙纹的长剑挡住了良霄快速劈落的锋刃。此刻,一直坐在一旁的罕虎已经立在了纯黑的棺柩上。而不停晃动的棺材,也因着他的此番举动停了下来。
“退下。”
罕虎青着脸用自己的剑抵住了良霄的剑,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所有人好像都停下了,厅前只能听见剑刃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姬侨家里的秃尾巴黄狗不知何时挤在了厅前,它朝着良霄叫了两声想要扑上去,没想到跑了半途被良霄一记眼刀瞪回来,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开了。
不大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却没一个敢上去拉架。郑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自己堂叔的灵堂上打起来,骇人听闻倒是其次,传出去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嘲笑。争权柄争到最后还是要用拳头说话。
正在两人对质的紧要关头,罕虎脚下黑黢黢的棺材里突然探出了一把三寸长的匕首。那把极短小的兵器颤颤巍巍地贴着两柄长剑相交处的缝隙探入,像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面,一直抖个不停。忽然那匕首一转寒锋,正在对质的两人便被一股巧劲弹开了。
被莫名打断罕虎自然心有不甘,看着良霄再次提剑向棺内刺去便要往回冲,裨灶拨开人群上前牢牢拖住了他的手肘,“家主不可!”
只见良霄剑尖刺向处忽然露出来个脑袋。那脑袋上束着青玉发冠,烟纱发带,从面部坠落的纯白的丝帛被锋利的长剑割成两节,露出一张生机勃勃的脸,除了姬侨还有哪个?!
那把剑擦着姬侨的右脸过去,只差一毫便会在他脸颊留下伤痕。剑锋贴着姬侨的脸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就在姬侨躲得脖子疼时,良霄变招收剑,不甘心地停了手。
他盯着姬侨,目光凶悍得仿佛能在姬侨身上剜出十七八个洞。尽管如此,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竟然没死?”
“没,没啊。”
姬侨颇为心虚地答着,他就算往日里再会胡说八道,舌灿莲花,这种死而复生的奇事也不是他随便张口就能编出来的。
“真的是叔父!可你明明!明明……”
明明一颗心都烂透了,怎么可能不死?
取代惊喜的是更大的疑惑,看过姬侨胸前那个血红色伤口的游吉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死人可以复生。
而那边,姬侨颇为尴尬地手脚并用从棺材里往外爬,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身上里里外外套了一二十层衣物,害他爬一步绊一下,要不是罕虎眼疾手快又离得近扶了他的腰一把,只怕他得脸朝地,磕碎一口门牙。
“鸡没熟。”
“什么?”罕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侨凑过去低声对他说:“我说鸡没熟。你们好歹也诚心些,祭品都不熟你们也往上摆,万一我吃坏肚子怎么办?”
“你!!”
罕虎觉得自己刚缓了一口气,又差点背过一口气去。他皱着眉头紧盯着姬侨,问了自己八百遍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彼时姬侨的一只手里还拎着条啃到一半的半生鸡腿,正是灵堂供案上那只鸡的右腿,粉色的肉夹着几根翻出来的血丝,让人看着反胃。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在生死攸关的档口还能泰然自若地吃自己灵堂供桌上的东西啊?!
良霄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剑,默不作声。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不愿意将姬侨的脸划花,而是姬侨实在躲得太快,他根本无法跟上他的身形。这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或许遇刺身亡,本就是他自己安排好演得一出戏而已,只是姬侨这出假死到底所图为何,他竟完全猜不透了。
姬侨复生,罕氏的亲卫也已赶至,良霄眼见自己先机尽失,再多想法也不好继续发作,众人便在国氏老宅为着姬侨究竟遭何人伏击,又是如何死而复生吵嚷了好一阵。
谎话说了一个就要说第二个,第三个,金阳看着姬侨这么快就能面不改色将谎扯了一个又一个,实在佩服他这向来气定神闲的性子。
黄昏时分,这场闹剧才终于散了台。
“你说自己是装死可是要被记恨很久的。”
“我就算说了我是死而复生,他们也未必愿意信。既然大家都想听一个装死骗人的故事,那我就讲这么一个故事让大家都开心又有什么不好?”姬侨说着,映着落日阖上了自家宅院的木门。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记恨了,姬侨还魂后足足一个月游吉都未曾搭理他。直到又一个月过去,游吉才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以后有这种事多少提前知会一声,要不然他半点忙也帮不上,实在是憋闷到几欲吐血。
罕虎倒是个能憋的住的,自此之后整整四个月一句话也没跟姬侨说。
事已至此,行刺之事早已不必再提,姬侨和罕虎都很清楚,那不过是良霄为了坐收渔翁之利设下的计谋,他们之间的最大问题,还是不够坦诚,姬侨没有那么信任罕虎,罕虎亦然。
姬侨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火速写了信,递进了罕氏的大门。不论遇见什么事都能拉下脸来,大概就是他这人最大的好处。
五日后,罕虎终于如姬侨所想不情不愿地重登了国氏老宅的大门。
他跟着老管家进入前厅,案几上茶已煮好多时,这抠门到家的人甚至还破天荒摆了点时令瓜果以示敬重,只是罕虎的关注点并不在此,他前后左右都不见姬侨的影子,便问管家:“他人呢?这喜欢晾人的毛病是一点儿都没改。”
老管家行了个礼,“当国大人稍待,家主在后院跟弦家的二家主说话,马上就来。”
不想罕虎竟变了脸,长袖一甩将杯盏扫了一地,“弦暮是什么身份也配让我等他?”
“这……这,弦二家主在您之前突然就来了,家主也没料到。”管家为难道。
罕虎本也不是为着这事恼火,直推开管家径直往后院去了,边走边骂:“他自己找我来,如今还要晾着我?天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笔直的长廊尽头,一树朝霞,海棠正盛。
弦暮正低着头央姬侨为他在发髻上簪一簇浅粉色的海棠。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东西了?”姬侨嫌弃得不行,还是转身从取了一枝正盛的海棠为他簪上。
弦暮说:“这可不是我迷信。我这老大不小了,家里还缺个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当家,自然着急。你家这树可是我爷爷为着你阿父的姻缘专门从几千里外的燕地移来的,据说特!别!灵!我要你两枝算是便宜你了,就凭你赊的帐,这棵树我给你连根拔走抵债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姬侨是个穷鬼,只能愤愤回了他一个呸。弦暮倒突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一般,张口道:“你自己最该求求了,连游吉都成婚了,怎么就你还在这儿孤零零的晃着。”
姬侨一脸你在说些什么鬼话的表情看着他骂道:“滚吧你!赚我的钱白摘我的花就算了,还敢在我家的院子里数落我!你少说两句不会被人当成哑巴卖掉!”
然而弦暮实在跑得太快,姬侨想打他但连他的衣角都没擦到,就被他逃掉了。
看着弦暮从后门一溜烟跑掉罕虎正欲上前,就听见姬侨看着那株树说:“我就算要戴也须得是最高的那枝才行。要不……你活动活动筋骨,去帮我折下来呗!”
他望向那片粉色的云霞,一时间乱了手脚。闷着头钻回前厅,好不容易跟老管家要了张竹梯,扛着跑回姬侨面前,却发现那枝海棠已落在他手中了。
“诶?你来啦!”
不曾询问,姬侨走到他面前,笑着从手中的花枝上摘下一小簇花簪在他的发髻上,对他说:“你来的正好,我刚好有好东西也分你些。”
不知是不是吓到了人,只见罕虎半扶着头上的花枝条件反射似的退后了数步,支支吾吾地问:“游,游,游吉呢?”
“他在粮仓等我们。你先去前厅等我一下,我得换件衣服,等会儿咱们一起去找他。”
罕虎中了邪般僵着身体低着头转身就要跑,又被姬侨叫住。姬侨丢给他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慌乱地塞进怀里,飞似的跑走了。
“他不至于这么兴奋吧!”姬侨回头看身边的金阳,“我不过把兵符给他他就这么开心?”
“你给他的哪是兵符?你这是把你和游吉的命都给他了。”
“你觉得我这收买人心的本事怎么样?”
金阳道,“不怎么样。”
他将花枝递在金阳面前,“你折都折了,好人做到底,帮我戴上呗。”
“麻烦。”
金阳将枝上一朵含羞半开的花取下,帮姬侨簪好,却发现姬侨已经抬手给自己也簪了一朵一模一样的。
姬侨对他说:
“其实,咱俩还挺有默契的,不是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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